《浮世织香录:绘龙之卷》
第6节

作者: 六欲浮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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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佛堂里香烟缭绕,炉子里密密麻麻的佛香,味儿极冲脑子,呆在里头两三个时辰,我便头晕脑胀,胸闷发呕,直想一头撞死在鼎炉上,但一想到赵宣……终究又舍不得,只能咬牙撑下来,撑到天黑,方觉得这一天的折磨尽了,可算从刑场上下来了。如此熬日子,当真了无生趣”朱菡萏语音悲切,不由又落下泪来。迎香也不曾想到她在赵家日子如此难过,心头暗暗叹息,突然想到方才那两个丫头的表现,心下明了。那必是赵夫人心腹,怕媳妇儿受不得罪,或者去旁人面前哭诉,甚至逃走,才寸步不离地看着呢。

  二十年不曾生育的大户人家,对后代的盼望会有多殷切?嫁进这种家族里去做儿媳,所受到的各方压力会有多深重?这确实不是人呆的日子……
  迎香抚慰了她两句,问道:“少夫人所要的,必是提神醒脑的香吧?”
  “是,是。”朱菡萏点头道:“要提神醒脑,味道清新的,最好……最好像刀子一样利索。娘子你不知,那佛堂里的香味儿又厚又密,简直像无数床被子兜头罩下来,憋得我气都喘不过来,几乎要被它闷死在里头了。”
  又厚又密的被子么?这倒跟赵家对子息的焦渴盼望很像。迎香点了点头,这些日子以来,随着自身的成长,加之见识过龙蒴诸般神通,她发觉自己对香氛的感悟又上升了一阶,许多之前渺不可知的氛围,现在都可以用其他能被理解的方式体现出来,至少在自己心里描摹出来,并用恰当的香味去刻画它。比如赵家对后代的焦灼与期盼,确实就像佛堂里沉滞的香味,太浓、太厚、太密,还带着暮气沉沉的死寂感,似乎陷在无边的绝望里,却还徒劳地挣扎着。

  日期:2012-3-18 16:37:00
  两人又谈片刻,朱菡萏描绘所需香味,她是外行人,只能大略构筑自己想要的感觉,某些地方说得虽不太通,但迎香心里已有数了。她细细观察朱菡萏的脸,簪环有些乱,妆面已糊开,皮肤染着一层无生气的灰黄,眼神中透出惶急,手指掐在桌上轻轻打颤,整个人直如惊弓之鸟,显然已被赵家折腾得狠了,与出阁前那个明朗爽利的姑娘判若两人。

  难怪她这般失态,迎香暗暗摇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可这世间事,又哪有那么多“如此”可知?况且,知又如何,朱菡萏即便早知道入了赵家会受这般枷锁凌身,便会同赵宣断个干净么?断了,日日受那相思之苦,甚至看他另娶他人,她就不难过?两头皆苦,其苦何如?朱菡萏同自己说了那么多,其中颇有些……不当对自己提的唐突话,想必这些尚不是全部,赵家为孩子的事已疯了,不知还有多少讲究架在她身上。

  这时门上传来叩击声,院里丫头等不得,过来催促,朱菡萏脸上神情顿时灰败下去,起身握住迎香的手,急急叮嘱,交待她千万好生配置了,就当……就当可怜她这个旧相识吧。
  “若、若要这般过一世,不如即刻死了的好,还请娘子……”
  她说得十分悲切,眼角又泛出水光,嘴唇抖如风中枯叶,似被判了死罪的人正拉着监斩官的手,抓住最后一次诉说机会为自己辩白。迎香终究不是铁石心肠之人,看朱菡萏这般模样,自己先不忍起来,连连点头答应,说一定给你做出适当的香来,解你沉闷之苦。得她承诺,朱菡萏眼睛里终于生出一点光,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地随丫头们去了。

  送走朱菡萏一行,迎香倚在门口,看着空无一人的回龙巷,心里乱纷纷的。过去之事如皮影般在眼前穿梭,恍惚间看到自己初至桂川县的场景,那会儿已入冬,她下了车,仰面而来的便是肃杀寒风,带着即将落雪的灰暗与冷冽。她咬牙对抗纷纷扬扬的苦寒,看顾着不多的行装,更抱紧了怀中包袱,里头可装着她傍身的银票,卖了母亲遗物收获的唯一钱财。天快黑了,她一步步走在桂川县人烟稀少的街上,脚下青石板踏踏作响,一声声敲打她心坎,似在问“你要往哪里去” 。

  她也不知自己要往哪里去,她对此处只有个朦胧印象,知晓这是桂川县,常道此地民风淳朴、生活安闲。但神州何处不风波?再淳朴平和的地方,怕也有足以倾覆她这一叶孤舟的风浪。她只得一人,只得怀中那几张银票。这几张薄薄的纸,在那时比任何一个鲜活有力的臂膀更可靠,也更脆弱——若这些银票不足以让她在神州腹地的陌生县城活下去,那便再无机会生存了。

  那时……自己作何想法呢?迎香凝视着巷道拐角,微微失神。是了,那时自己心里一片黑沉沉的孤寂,像坟上烧过的死灰,虽还没有彻底冰冷下来,但火已灭了,只需再来一阵冷风,就能把这堆灰烬吹散在天地间,让它灰飞烟灭。
  而这阵风真的来了。
  迎香垂下眼帘,过去不快的回忆始终扯动她情感,即使一切已过去,心头已放下,但那终究是真实发生的凄楚过往,永不会成为快慰记忆。这阵风来得是如此猛烈、如此无辜,是一场飞落到迎香头上的无妄之灾。自己什么恶也不曾做,却成为了人言的靶子,可笑地将深陷流言而难以出阁的朱菡萏拯救了出来——这阵风原本是冲着她去的。

  迎香回忆北山上听到的对话,松君与那怪音的对谈。若不曾遇见龙蒴,不曾接触异人异事,她必会以为那是自己做的一场痴梦,但如今她却能肯定,那番话是真的。当初流言的起因当是朱菡萏责打了那怪声,引它报复所致,而自己则像扑到了蛛丝上的飞蛾,恰到好处地撞入这场谋划,搅乱了走向难测的流言,反而成为了承担一切的人。

  她长叹一声,微微苦笑,也罢,都过去了。善恶无端,天道难测,未来之事究竟会如何,怕是龙神也难以厘清。朱菡萏虽入得赵家门,与赵宣双宿双栖,但谁又能断定她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
  闭上门,迎香转身回到院内,龙蒴已出来了,正负手站在厅上,看着朱菡萏坐过的椅子,似乎若有所思。
  日期:2012-3-19 20:09:00
  “怎么了?”迎香走上前去,轻声问。得知这便是昔日的龙神陆英后,她与龙蒴讲话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放低声量,似怕唐突冒犯了曾翱翔九天的巨龙荒魂,但她又隐约觉得并不只为此,并不只因着敬畏龙神的缘故,更是……她想起那些关于陆英的传闻,或血腥、或残暴、或偏执、或阴郁,竟没有一句是好话儿。此前她同旁人一般,认为陆英是恶龙,是凶神,是妄图颠覆人间的残暴神魔。然而,他再恶再凶,终究不过传说里的故事,并已消逝于数百年前,同今日凡人踏踏实实的生活隔得太远,全无干连。

  如今,当他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当他同自己朝夕相处过,感受过他的微笑和言语,果决与大气,感受过他背后深不可测的冰寒与灼热时,她心里那些本就淡漠的印象已全部消散无形,取而代之的是敬畏、尊崇,还有仰慕,还有……
  还有丝丝细弱的心疼。
  迎香心头一跳,看着眼前人。他还是那般高挑俊逸、气质脱俗,神情淡漠,眼睛深处却藏着锋锐的火种,微微翘起的嘴角上,可噙着柔和春风,也可代之以森寒冷笑。然而大多数时刻他温和有礼,进退合宜。他似乎总有一部分飘在空中,而不会将自己的威压完全降到地上来。
  这样的龙蒴,怎可能如传说中那么凶残嗜血呢?史笔无情,众口铄金,陆英死了,他便不仅仅死在地上,更死在人心里,从伟大神祗成为了丑恶的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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