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眉动了恻隐之心，蹲身将轭具从死马颈上取下，先牵着活马将车远远拉开。等她再回到原地时，苻长卿已经拿着长刀在死马身上比画了。
　　“你会剥马皮吗？”他蹲在地上，兴致勃勃地问。
　　安眉摇摇头道：“不会，但小时候看大人们做过。”

　　“嗯。”苻长卿闻言便将长刀递给安眉，不客气道，“那你来，你比我强。”
　　“哦。”安眉怔怔接过刀，也不多问，便开始生疏地动手将马肉一块块割下来。
　　苻长卿兀自在一旁看着她出神，过了一会儿蓦然道：“可惜现在有了肉，柴火却不够了。”

第八章患难生情（4）

　　安眉皱着眉嗯了一声，犹豫着小声道：“其实可以生吃……哎，可惜这马死的时候没放血，味道可能不大好……”
　　苻长卿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拒绝，“别指望我跟你一起茹毛饮血。”
　　“那我们该怎么办？”安眉为难地道，“上哪儿去找柴火呢？”
　　此时雪后初晴，苻长卿抬头望了望碧澄澄的天空，双眼一眯破釜沉舟般地道：“拆马车。”
　　“啊？”安眉顿时大惊失色，连连摆手反对，“使不得啊，大人，夜里风大寒气又重，万一再下雪……”

　　“好歹赌一赌。”苻长卿面色狰狞地咬牙道，“现在开春了，雪不会天天下，再说如今只剩下一匹马拉车，也该轻装上阵。我们先把车篷拆掉一半，晚上还可以将就着过夜……”
　　安眉听他这样说便不再做声。眼下既然自己也想不出办法，那么苻大人出的馊主意……也算是主意了吧？
　　等割下足够分量的马肉后，她试着艰难地推动马骨架，想把马尸推进草甸旁的泥沼里。苻长卿不以为然地瞥了她一眼，最后还是上前帮了把手。
　　“你这算是替它安葬吗？妇人之仁。”他冷嘲。两人站在泥潭边看着马尸被沼泽静静吞噬，须臾后半点也不剩，心头都微微有些发寒。
　　接下来便一刻也不得闲，安眉与苻长卿合力拆下马车上每一处显得多余的部件，比如撑毡毯的支架、车窗、车轸和车轼，苻长卿拆上了瘾，甚至还想把车轮上的三十根辐条给拆下一半来，安眉劝阻了半天才没让他得逞；拆到最后再凑上死马身上的轭具，算来木料还真不少。苻长卿索性豪情万丈道：“干脆一次多烧些马肉带着做干粮，也省得浪费了今天这堆火。”

　　安眉笑着依言将柴堆点燃，用铁签串着马肉烤熟。她一边忙碌一边与苻长卿闲唠，“大人，如今还剩下三分之一的路程，再走十来天，我们就可以到达凉州了吧？”
　　苻长卿因她的话而高兴起来，此刻他虽浑身狼狈，一张脸却在火光的映照下泛出自信的光彩，“安眉，这一次突厥之行，我记得你的好处。等回到洛阳，我必重重赏你。”
　　安眉正坐在苻长卿身边嚼着马肉，听见这话，也满心欢喜地低下头轻笑道：“多谢大人。”
　　苻长卿拨着火并不答话，凝视着篝火的墨黑眼珠映着跳动的火焰，却显得益发坚忍镇定。
　　这一晚夜宿，车篷的毡毯因为没了支撑而瘪瘪地塌陷下来，将睡在车中的苻长卿和安眉压得严严实实。好在天公作美没再下雪，否则沉重的积雪非把二人给闷死不可。
　　翌日上路时，一行人马已是落魄得惨不忍睹——泥泞、破车、瘦马、一身褴褛的安眉，再加上断了腿的苻长卿，这情形就是连劫道的土匪看了都得掬一把辛酸泪。
　　二人每天就靠着马肉干维生，没柴火烧水后苻长卿只敢用生水润润唇，竟然喝了一点就腹泻了一天——偏偏腹泻后又得喝水，于是没几天他就被折腾得面无人色。好在两人一路咬牙坚持，最后总算一点点接近了“梦中的凉州”。
　　这一天正当人疲马乏，晌午时苻长卿仰躺在没了车篷的马车上望天，冷不丁冒出一句，“天上有鹰。”
　　安眉顺着他的话抬起头，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却笑道：“大人，那大鸟飞得那么慢，又在空中打旋儿，不是鹰，是鹫。”
　　“鹫？”苻长卿略一沉吟，欣然坐起身道，“既然能看见它在这一带觅食，想来凉州也已不远，终于要脱离这鬼地方了……”

第八章患难生情（5）

　　安眉也跟着苻长卿笑起来，两人就这样傻乎乎地望着天，竟忘了留神脚下。就是这一刻致命的松懈，吱吱呀呀的马车轮竟霍然一偏，倏地一下滑进了潜藏在草甸旁的泥潭。一瞬间整个车身就陷下去了一半，生生将架在辕上的活马拖进了沼泽。骏马踢腾着蹄子不停哀嘶，却只能困在黏稠的泥沼中越陷越深，坐在车厢里的苻长卿大惊失色，安眉愣在草甸边吓得尖叫个不停。

　　这时苻长卿急中生智，迅速抓起节杖跳出了车厢，却因为腿脚不便，在距离安眉指尖一步之遥时踩进了泥潭。黑色的沼泽瞬间将苻长卿吞下一半，他双手拼命往下划拉泥浆，却只能徒劳地越挣扎陷得越深。
　　跪在泥潭边的安眉这时趁机抓住了苻长卿手中的节杖，适时阻挡住了他的下沉，两人为此同时吁出一口气，又同时头皮发麻地面对接下来的困境。
　　“大人，大人……”安眉紧张得双手直发抖，结结巴巴道，“小人这就拉您上来……”
　　说完她手上一使劲，苻长卿的脸却顿时煞白，“别——我的腿……”
　　安眉一怔，这才意识到苻长卿腿上有伤，慌忙松了力问道：“大人，您疼得厉害吗？”
　　何止疼得厉害，简直疼得要死！苻长卿只觉得泥潭中有一双鬼手正拽着自己的脚，将他腿上快愈合的伤口又活生生撕扯开。他痛得面色惨白，豆大的汗珠将鬓发打得湿漉漉地贴在额角，两只眼直愣愣瞪着安眉大叫道：“你别拉，别拉……”

　　怎么能不拉？眼看着苻大人一点点往下沉，安眉急得哭起来，“大人……大人……”
　　这时苻长卿感觉泥沼已淹没自己胸口，他拼命喘着气，一手抓着节杖，一手本能地想撑着身子浮起，却仍是在稀软的泥浆中越陷越深。眼看着无声的沼泽就要吞噬掉苻长卿，已是泣不成声的安眉一狠心，擅自咬牙拉动了节杖，就听毫无准备的苻长卿惨叫一声后大喊道：“别拉——别拉！”
　　“大人，再这样下去您会死的……”安眉拽着节杖，抽抽搭搭地哽咽道。
　　废话，他当然知道这样会死，他死也不能死在这里！苻长卿何尝不知安眉的心意，他急喘了一口气，眼中忽然透出一股狠绝，仿佛接下来的皮肉之苦不是施于自己，而是施于他以往用酷刑审讯的某一个犯人，“好，我准备好了，拉我出来！”
　　潭边的安眉得到命令，便忍着眼泪，一鼓作气地将苻长卿慢慢往外拉。
　　脱险的短短一刻仿佛漫长的一辈子，当苻长卿最终摆脱泥潭，一身虚汗地趴在草地上倒抽冷气时，他竟然丝毫感觉不到满身泥浆带来的寒意——他大难不死，很好，很好……苻长卿精疲力竭地想着，将来他也许可以发明一种刑罚，将犯人的腿骨先折断再拉扯，一定能让那人把祖宗八代都招出来！
　　这时安眉却顾不得苻长卿的想法，只是搂着满身泥浆的苻长卿庆幸不已，在放下心后破涕为笑。苻长卿兀自疼得说不出话，白着一张脸仰躺在安眉怀里，怔怔看着她背光的笑脸衬着头顶晴朗的天空，竟散发出一抹动人心魄的神采……

　　待二人惊魂稍定，没有了马车后，安眉想了个办法继续上路。她脱下羊皮袄铺在地上，将动弹不得的苻长卿挪到皮袄上仰躺着，自己则反手拽着皮袄的长袖拖着苻长卿走。好在这一路皆是滑溜的草甸和积雪，走起来也不算太费劲。
　　只是当白天过去夜晚来临，呼啸的寒风让失去马车庇护的二人苦不堪言。安眉在积雪中垒出一个雪窝子，与苻长卿抱在一起取暖。她特意让自己背靠着风口，因此被冻得牙齿不停咯咯打战，当昏沉沉的苻长卿夜半一觉醒来时，正好看见与自己耳鬓相依的安眉已被冻得半死。

第八章患难生情（6）

　　于是他伸出手去抱住安眉，摸到她冰凉的脊背。温热的指尖在触及凉意时微微一顿，片刻后苻长卿伸手抚上安眉的脸，轻轻拍打她的双颊，“醒醒，你醒醒……”
　　“呃……”安眉睁开双眼，目光迷离地望向苻长卿，借着淡淡雪光看见他深不可测的黝黑瞳眸。她微微一怔，紧接着就两眼一花呼吸一窒，昏头昏脑地被苻长卿吻住双唇。
　　一瞬间安眉脑中一片空白，任苻长卿泄恨般咬牙切齿地释放自己的激狂……这不一定是爱，也不是恨，更像是乍然冲开心中樊笼的、蛰伏了许多年的兽。
　　“大人……大人……”汹涌的恐惧在浮华破灭后席卷了安眉的心，她满脸是泪地沙哑嘶喊道，“小人我……我，我是有夫君的人！”
　　苻长卿一愣，四方征战的*倏然退回瞳人，目光如火般不善地舔舐着安眉苍白的脸庞，让她胆战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