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眉惊慌失措地退开，后背猛地撞开雪窝子，凛冽的寒风便立刻向二人扑来，如穿心的刀剑。安眉蜷着身子缩在寒风中发抖，凌乱的发辫被风吹散在双肩，让她看上去像个云英未嫁的姑娘，然而她只能捂着脸对苻长卿哭道：“大人，我已经成过婚了……”

　　“我知道。”
　　许久之后迎着风的苻长卿说了这样一句话。他的身子没有退开，但目光却已冷冷远离。
　　狂风中安眉竟捕捉到了这句话，她怔怔抬起头，一双泪眼在月下满是迷茫地望着他。
　　而苻长卿在月下冰冷地低喃，“我知道。”
　　在雪地中露宿，不睡觉总比睡着安全得多，所以安眉也顾不上苻长卿满面阴云，兀自擦掉眼泪手忙脚乱地垒好雪窝子，然后才偎在他身边战战兢兢地坐下，蜷身缩成一团，不敢抬头面对他的愠怒。

　　她该如何面对，又能说点什么呢？明明当初一味贪婪的是自己，这时胆怯退缩的也是自己。安眉心里刀割般一阵阵地疼——她没有想过，没有想过苻大人也会要自己。如果她没有夫君，这该是多么欢喜的一件事！如果她没有夫君，方才就是粉身碎骨她也不会后退一步……自怨自艾的眼泪扑簌簌掉出眼眶，安眉埋着头默不做声，而苻长卿沉着脸坐在她身边，也是兀自沉默了一夜。

　　天色在两人静默的僵持中渐渐明亮起来，安眉畏畏缩缩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掐在一个得体的时刻爬出了雪窝。她先抓把雪擦了擦脸和手，接着转身就想搀扶起苻长卿继续上路。这时被她落在雪窝子里的苻长卿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一刹那两人都茫然失神，竟不知这原本相互扶持的路，接下来该怎么走。
　　恐怕还是不行吧……不可能忘掉昨夜发生的事，将一切当做从未发生过。安眉咬着嘴唇，苻长卿则默默看着她，面色沉静不见波澜。
　　正当二人尴尬对视时，东方地平线处忽然升起一小团清尘，竟然出现了一队巡查边境的骑兵。骑在马上的官兵远远望见他们二人，刚开始还以为是突厥来的难民，等到策马驰近时看清楚苻长卿手中的节杖，为首的将官这才大惊失色地喊道：“是御史苻大夫吗？”
　　随着这一声大喊，苻长卿与安眉连日来噩梦般的草原历险，终于结束。
　　被官兵解救回凉州的苻长卿和安眉蓬头垢面，宛如从草窠子里钻出来的狼和狈。两人先跟着官兵前往军营暂时落脚，趁士卒通报刺史时躲在大帐里用水洗涮了好几遍，又换过衣裳，这才全身焕然一新地出现在凉州刺史府。


第八章患难生情（7）

　　这时安眉已换回女装打扮，在全是男儿的军营和府衙里显得特别扎眼，因此她一路惶恐地跟着苻长卿充当他的婢女，须臾寸步不离。
　　凉州刺史府里大张旗鼓地摆起了接风宴，一路从马车换到肩舆再被数人搀扶的苻长卿顺利落座后，凉州刺史捧着酒水感慨道：“苻大人一路不易啊！想那千里草甸危机四伏，连当地的突厥人都不敢走。我们的暗探在大道上来回寻找了大人好几遍，与突厥人数次交锋，却万万没想到苻大人敢从草原取道。苻大夫兵行险招，果然好胆量！”

　　苻长卿听了这话讪笑一声，面色不快地淡淡开口，“无知者无畏，在下没见识过凉州边境的草原，妄自尊大，当然好胆量。”
　　凉州刺史闻言顿了顿，又看了看苻长卿上着夹板的左腿，关切地道：“大人这腿伤可耽误不得，在下已请了李太医来府中，待会儿还是请他看一看才好。”
　　苻长卿闻言点头，干了杯中酒后才问道：“这里怎么会有御医？是朝中哪位李太医？”
　　“这位李太医多年前就已辞官，回到凉州养老后也经常出诊，太医只是个尊称罢了。”凉州刺史答道，“边境战事多，李太医擅长治金疮和骨折，正好可以看看大人的腿伤。”
　　苻长卿也担心自己的腿会落下残疾，因此欣然接受了刺史的好意。饭后他半躺在偏厅卧榻上等候李太医前来，只有安眉陪在身边伺候。
　　片刻之后，就见一名小厮毕恭毕敬地引了位瘦小却精神矍铄的老头走进偏厅，这便是曾经在宫中做御医的李太医了。那李太医拉着个臭脸，也不问安，径直走到苻长卿面前放了药箱坐下，相当鄙夷地瞥了一眼他的左腿，便开始动手拆夹板。

　　年迈的李太医精力充沛，出手如钳，捏得苻长卿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这时一贯对人颐指气使的苻长卿还未发难，却听李太医抬眼冷嘲道：“哼哼什么？老夫与河内郡公打了多年交道，素知他勇猛英武，怎么养了个儿子就娇贵成这样？”
　　苻长卿没想到区区一个郎中竟敢当面数落自己，一时哑然，又想到安眉还在旁边看着，心里就恼怒异常，一张俊脸绷得死紧。
　　那李太医倒是专心诊治，根本不在意苻长卿的脸色，继续下钳观察了半晌之后，终于在苻长卿发飙前下了诊断，“腿没断，只是骨裂。”
　　“是吗？”在一旁伺候的安眉闻言喜出望外道，“腿没断吗？太好了……”
　　“嗯，要是断了，就你们这么个折腾法，一条腿早废了。”李太医再度斜眼鄙视道，“裂纹是横向的，本来已经长出了骨痂，现在又被外力拉伤，倒比原先难治了。”

　　安眉顿时心虚地低了头不敢再吭声，靠在榻上的苻长卿却根本不看她，只望着李太医问道：“在下这腿伤什么时候能痊愈？”
　　“有得养呢，不过也不算大伤，战场上你这样的多的是，他们还不是照样上阵杀敌？每天下床多活动活动，尽量拄杖走走，没事别老躺着，以免长褥疮。”李太医说完又瞄了苻长卿一眼，很不给面子地继续道，“草原上环境恶劣，看你的脸色，最近腹泻得厉害吧？我这里有些药丸，待会儿和外用的药膏一并开给你，吃的时候别搞混了……”

　　此时苻长卿已是面色铁青，心中恼恨却又发作不得，只得咬牙低声道：“在下不胜感激，一定谨遵足下所嘱……”
　　当晚苻长卿与安眉便留宿在刺史府中。这一日苻长卿都没有与安眉说话，甚至连正眼都没瞧她一眼。晚饭后安眉便一直躲在耳房里伤心，她一会儿觉得是自己不识抬举惹恼了苻大人，一会儿又觉得苻大人既已回到凉州，往后自己也就没了用处，如果连做婢女都是多余，那么她的去留苻大人又怎会过问？

第八章患难生情（8）

　　最后安眉到底按捺不住，还是在临睡前走出耳房，想弄明白苻长卿的心思——她在惹恼苻大人之前，苻大人不是说过回到洛阳后会重赏她吗？那么现在就算赏赐没了，至少也不会把她流放到交趾吧？
　　就在安眉踟蹰不前时，刺史府的小厮却眼尖地发现了她，边嚷嚷着边将一个托盘递到安眉手里，“哎，你是苻大人的婢女吧？大人沐浴，你怎么不去伺候？”
　　“哎？哎……”安眉不知所措地接过小厮递来的托盘，看见里面盛着衣服和喷香的澡豆，还有许多不知名的矜贵东西。
　　于是安眉便茫茫然跟着那小厮往浴室走，就听那小厮一路抱怨道：“说句实在话，你们家大人可真是难伺候，不但吹毛求疵还爱摆脸色……要不是看在前凉州刺史河内郡公的分上，谁稀罕伺候他……”
　　“不是的，其实大人他很和气的，只是今天心情不好……”安眉跟在那小厮身后怯怯嗫嚅，却见他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对安眉指了指浴室的木门后便转身离开。
　　于是安眉只好双手捧着托盘，独自一人走进浴室。此刻浴室中帘帷低垂，足够容纳十几个人的浴池正被苻长卿一人占用，偌大的浴池里弥漫着腾腾暖雾，将室内一切都模糊得看不真切。安眉脱掉鞋袜，赤足走过湿漉漉的纹石砖地，从罗幕后小心地绕到苻长卿身边，轻轻放下托盘。

　　这时背靠着池壁的苻长卿转过身来，一双墨黑的眼珠透过水雾正对上安眉的眼睛，神色中不见喜怒。片刻后他凝视着安眉道：“你过来。”
　　安眉在苻长卿的注视下紧张得浑身发颤，可她还是听话地跪在地上，缓缓将身子凑了过去。这时水声哗哗作响，苻长卿在一池碧水中站直了身子，伸出潮湿的手指摩挲着安眉的耳侧与颈项，却始终一言不发。
　　安眉在蒸腾的雾气中觉得眼前一片眩晕，却一动不动，任苻长卿望着自己沉思——这一刻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挣扎，这是她在来时路上就已做好的决定。她清楚自己不能够再退缩，他与她的距离原本就已遥不可及，她怎么能再退缩……安眉就这样毫无防备地任由苻长卿双臂一揽，将她拖进了汤汤碧水之中。
　　裸裎相见会不会让接下来的话显得坦诚？苻长卿湿润的双目凝视着安眉羞红的脸，嘴角弯出一丝哀悯的苦笑。带着一种深深的自厌他俯下身子，再一次狠狠吻住安眉。这一次安眉没有挣扎，只安静地承受这一吻带来的窒息……她的双手不敢触碰苻长卿的身体，于是只能无力地垂进热水中，整个人轻飘飘地往后仰，饧眼望着面前这个叫她舍不得放不下的男人。

　　她不想再让他生闷气，她害怕他不理不睬的冷淡——她已经舍不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