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寝浅眠的她又做了一个噩梦。这一次她梦见徐家被满门抄斩,她曾经的丈夫、公婆,还有小叔像牲口一样被人牵到菜市口,锋利的弯刀像砍瓜切菜般剁下一个个人头。她哭着喊着求监斩的苻长卿住手,可苻长卿的双眼中满是睥睨众生的傲气,嘴角含着笑意道:这是来自柔然的宝刀,一次可以砍掉十个人的脑袋……
安眉冷汗潸潸地从窒闷中醒来,发现胸口正被自己的双手死死按住——难怪会在梦中呼吸不畅动弹不得。她长吁一口气,指尖微微一动,不经意间就碰到了自己怀中的槐树枝。
已经多久没吃过蠹虫了?安眉掏出树枝放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忽然心念一动,然后她就直直坐起身来。
是不是可以,可以靠蠹虫救徐珍呢?安眉激动地想——槐神当初送了五只蠹虫给自己,为的不就是让她找到自己的丈夫吗?现在蠹虫才用掉三只,也许,也许剩下这两只就是用来化解眼前危机的。
安眉并没有忘记当初在突厥草原的时候,自己无论怎么摇树枝蠹虫也不出来,于是这一次她将信将疑地摇了摇树枝,没想到立刻就有一只蠹虫掉在了卧榻席间不停地扭动。
安眉吓了一跳,想到吃下它自己又要不省人事十天,一瞬间又有些犹豫——她如今和苻大人天天在一起,要是事先不知会他,却让他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醒来后不知得挨他多少骂呢!想到此安眉便伸手将蠹虫捡起来往树枝上一搁,看它重又隐回树枝中去,这才将槐树枝塞回怀中藏好。
第十章一纸休书(4)
当晚苻长卿忙完公事回到室中休息,安眉趁他喝茶的间歇便试探着说道:“哎,最近我的头又开始疼了,也许很快就会发病。”
苻长卿端着茶碗抬起眼来调侃她,“也就是说,很快你又能识文断字,背出整本《鬼谷子》了?”
安眉顿时脸红起来,捏着袖子扭捏道:“我这病发作起来,是、是会比平常有本事……”
“我倒觉得你这个不是病。”苻长卿放下茶碗,在灯下认真端详了安眉好一会儿,却皱着眉苦思无果,“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从不相信鬼怪之说,可你这情况,又该如何解释?”
安眉不敢随便说出槐神与蠹虫的事,便支支吾吾道:“也不一定就发病,就算真发作起来,十天后也就好了……”
“嗯,若是真发病,到时候你就待在屋中,别到处乱跑就是。”苻长卿不以为然地拿起一本卷宗,又在灯下借着烛光翻阅起来。
安眉觉得自己已经与苻长卿报备过,夜里就寝前她便悄悄从槐树枝中倒出一只蠹虫,闭着双眼生吞了下去。在失去意识前她还不断祈祷,心心念念想着徐家数口人的性命,便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并没有做错……槐神会保佑她……
可惜这一次,当安眉从空茫的无意识中蓦然惊醒时,她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她的魂魄只昏睡了八天,当她的身体在蠹虫的操纵下全力以赴于某一件事时,忽然听见了一声令她熟悉又陌生的痛呼——于是她动作一僵,接着肩头猛然遭人痛击,剧烈的疼痛就逼得她不得不提前醒来。
眼前一片嘈杂混乱的局面,使她混沌的头脑更加茫然——她看见许多官兵,还有许多攥着兵器衣衫褴褛的劳役,而她自己手中则提着一把长剑。
安眉低下头,看见银亮的剑身上正有血迹蜿蜒而下,一滴滴落在她黑色的鞋面上;顺势她又在地上看见了方才痛击她肩头的武器……那竟是苻长卿的手杖!
“不……”安眉惊惶地抬起头来寻找苻长卿,涣散的目光茫然四顾,可除了向她攻来的士兵外,其他她什么都看不见。她当的一声丢下手中的长剑,任由郡府的衙役蜂拥而上将她拿下,在被五花大绑前她莫名觉得眉间有些瘙痒,于是忍不住抹了一把脸,却抓了满手的鲜血……
六神无主的安眉被关押进郡府大牢,混沌的神智在闷湿的空气与麻绳紧勒的折磨下,终于渐渐清明起来。
直到现在她还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事——她怎么会出现在混乱的郡府内庭,手中还提着一把剑?她手上的血迹是谁的?为什么苻大人的手杖会丢在地上?
那么苻大人呢?苻大人呢?
安眉心中的不安像涟漪般迅速扩散,她的双手被反剪着绑在身后,于是只能膝行到木栅栏边,伸长了脖子呼唤狱卒,“差爷、差爷,请问苻大人在哪里?他怎么样了?”
听见喊声的狱卒晃荡着腰间的钥匙踱步走了过来,不耐烦地瞥了安眉一眼,挖挖耳朵道:“喊什么喊?刚刚你不是刺了他一剑嘛,接着他就被苻家的死士抢回去救治了,活不活得过来怕要另说呢。”
安眉一听这话整个人便呆住了,下一刻又期期艾艾地哭起来。狱卒皱着眉看她哭哭啼啼,不禁厌烦道:“刚刚劫狱时不是挺狠的啊,怎么这会儿又变成这样了?是不是害怕刺史大人活不成你也要掉脑袋?得了吧,你劫狱本就是死罪!还好只让你们这帮乱匪救走了一个小头目,作乱的主犯还在地牢里押着……”
第十章一纸休书(5)
安眉呜呜咽咽地摇着头,五花大绑的她脖子上有根绳圈与背后的双手相连,使她一边哽咽一边咳嗽,“不,是我该死,我怎么就那么糊涂呢……”
“人啊,都难免有糊涂的时候。”狱卒见安眉哭得实在可怜,终于叹了口气欷歔道,“安师爷,咳,我就先这么称呼你吧——你说你跟着苻大人好好过日子多好,过去成天看你往大渠上跑,也不知道原因,今天才晓得原来你是劳役们施在刺史身边的美人计……啧啧,其实酒肆里漂亮的胡姬多了去了,苻大人也真是……”
安眉没办法擦拭眼泪,只能垂着头盯住地面,泪眼模糊地听着狱卒有一搭没一搭的在那闲叙,“你等着吧,什么时候苻大人醒了,就要开堂审讯你了。哎,到时你可有苦头吃了,苻大人是有名的铁面无情。要不你今天就老实点,天黑前我会替你松松绑,不然到了明天你就知道这绳索的厉害了……”
安眉低着头没有应声,直到狱卒无聊地转身走远,她仍然伏在原地不停掉泪。疲惫使她麻痹的双手不自觉地后坠,于是脖子上的绳圈勒得更紧,让她呼吸都有些困难——然而安眉一点都不挣扎,觉得一切折磨都是自己罪有应得。
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安眉天天茶饭不思,只顾着向狱卒打听苻长卿的消息,整个人憔悴得整整瘦下一圈。被安眉问得不胜其烦的狱卒终于在三日后从郡府内堂得到消息——苻长卿已安然醒来,而安眉将在隔日被提审。
得知这个消息时,安眉当场开心得痛哭流涕,狱卒跟见了鬼似的盯着她,啧啧摇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那苻大人一醒来就没有好脸色,一张脸阴沉得跟什么似的,你还是先自求多福吧……”
安眉满心的庆幸只是因为苻长卿性命无忧,却并不是想与他照面——在发生了行刺这件事后,她是怕他的。现在的自己罪大恶极,只怕再见便是死期,她哪还敢奢望能有其他转机?她就连面对他的勇气都没有,因此当庆幸过后,一想到隔日的审讯,便忧心忡忡坐立不安。
当无休无止的烦忧将紧张情绪叠至最高时,提审的时刻也终于到来。一夜都未曾合眼的安眉被衙役们带到大堂上,浑身颤抖地刚一跪下,便听见身旁响起低沉的威喝:“犯妇安眉带到。”
“犯妇安眉,你伙同乱匪在荥阳郡府纵火,趁乱劫狱救走犯人徐珍,又持剑刺杀豫州刺史苻大人,你可认罪?”
随着一声惊堂木响,安眉忍不住抬起头来,怯怯的目光却落在荥阳郡守身旁——她的苻大人,此刻正静静坐在一边听审,单薄的身子几乎都要撑不起那一身原本合体的官袍。只见他面色煞白,紧抿的薄唇也没有一丝血色,衬得一双墨黑瞳人越发黝黯,像聚敛了世间所有的阴郁。
安眉痴痴望着堂上那个无比冷漠的人,心底明白他不会再将一分一毫的目光倾注在自己身上,想到此,绝望的双眼便怔怔淌下眼泪——她曾经到手的幸福,还是被自己弄丢了。
“犯妇安眉,你可认罪?”荥阳郡守容不得她这般藐视公堂,再次狠狠一拍惊堂木。
安眉浑身一颤,终于在这一声惊堂木中醒过神来,“我,我认罪。”
她什么罪都认了,因为她的确罪大恶极。
“犯妇安眉,既然你已认罪,那本官便问你,你是如何与那渠上乱匪相互勾结?中间是由何人牵头,何人引线?”
安眉茫然睁大双眼,又开始一问三不知,“我……我只是想救人,怎么会和乱匪勾结?”
第十章一纸休书(6)
“你说你不曾和乱匪勾结?”荥阳郡守皱起双眉,显然是不相信安眉的话,“如果你不曾与乱匪勾结,那怎么会与乱匪同时闯入郡府劫狱?”
“这……”安眉无言以对,因为她的确不知。
“犯妇安眉,你在刺伤苻大人之前,一连击败了好几个身手敏捷的捕快,如此身手绝非寻常女子可比。”郡守审问的口吻越来越严厉,目光更是阴沉,“你快从实招来,是否你早已是乱匪一员,一直潜伏在郡府伺机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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