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鬼笑嘻嘻一甩拂尘,对那小厮故弄玄虚道:“小兄弟,我可不是来打醮的,你去对你家公子说,贫道是为蠹虫而来。”
“什么蠹虫?”那小厮听不明白,不愿意为槐鬼通报,“你这道士,休要跟我胡闹,我家公子一向待人严苛,你别害我进去碰一鼻子灰!”
槐鬼见他不耐烦,当下二话不说,右手往空中一伸,那小厮脑袋上的新帽子竟凭空不见了,“我对你客气,你倒跟我啰唆,快去通禀,不然不还你帽子!”
小厮被他吓得脸都白了,嗷了一声便跌跌撞撞跑进门去,找到张管家后连声喊门外来了神仙。此时苻府的后院正在鸡飞狗跳——苻长卿正在为寿宴上的风波跟冯令媛算账,已下令将她送往苻府在青齐的一座庄园,配给其中的一名管事做婆娘。
冯令媛跑到澄锦园寻死觅活,苻长卿却不为所动,兀自冷笑道:“你在寿宴上玩那些花招时,怎么就没顾虑到触怒我的下场?你若是圣上赐我的正室倒还罢了,只不过是个御赐的侍妾就敢嚣张至此,你以后好自为之吧……”
这时张管家领着小厮来找苻长卿,正瞥见蓬头散发的冯姬被家丁押出庭院,他内心全无半点同情,只袖着手恭立在檐下对苻长卿通禀。当悄悄将“蠹虫”二字说出口时,却见自家公子倏然变了脸色,沉声道:“去请他来。”
“有怨气!”槐鬼刚一踏进澄锦园,便四下张望着嚷嚷道,“好强的怨气啊!”
苻长卿冷眼看他装疯卖傻,半晌后才不悦地开腔,“道长有何指教?”
槐鬼也不理他,只顾在庭院里四下打转,最后饶有兴趣地盯着堂下那一汪鱼潭,摸着下巴啧啧称赞道:“苻公子,您这庭院景致甚好,堂下酉位有一潭活水,子、午、卯、酉四正位都有水渠相连,真是招桃花啊,一看就知道公子您的*债不少……”
苻长卿被他气得哭笑不得,遣散下人后阴着脸道:“你我还是开门见山吧,你为何会知道蠹虫?”
“因为那些蠹虫,是我给安眉的。”槐鬼当下爽快承认。
苻长卿见槐鬼随口念出安眉的名字,脸色不知不觉又坏了几分。他墨黑的眸子紧紧盯着槐鬼,沉声质问道:“你就是那槐神?”
“对。”槐鬼讪笑一声,眯着眼和气地道,“你若不想深究,也可以这么称呼。”
“我不会同那女人一样傻的。”苻长卿冷笑一声,傲然睥睨他,“说吧,你是人是鬼?”
“嘿,你倒聪明,我的确不是神仙。”槐鬼不以为忤地望着他笑,一时之间在这景致如画的庭院里,真是云停雾敛晓烟迷,“我是槐鬼,古木方域之鬼,叫那蠹虫来见我吧。”
“你说要见她,我就得照办吗?”苻长卿一向不是善茬,此时又对槐鬼心怀敌意,自然不会乖乖听命。
槐鬼装作无辜又无奈地耸耸肩,望着咄咄逼人的苻长卿,干笑了一声,“她的肉身被蠹虫占据了,你不急吗?我可是一片好心。”
这“好心”二字,令素来桀骜难驯的苻长卿本能地排斥,他拄杖微微后退半步,冷笑道:“好心?那么我倒要问你,这些蠹虫是谁弄出来的?始作俑者是你,现在好心的也是你,你还要我信你,未免天真可笑。”
他这几句抢白着实令槐鬼无言以对,槐鬼挠着头在庭中转了两圈,微有些不满地抱怨,“我说你们人吧,真是又别扭又不好相与。这五只蠹虫虽不是什么省心之物,却好歹也为你们促成了一段姻缘不是?要说这冰人,还是我呢。”
第十四章水远山高(4)
姻缘、冰人,这些堂皇的媒妁之言被槐鬼*地信口道出,更是令苻长卿心生厌恶。他沉着脸冷哼了一声,出于士族贵胄的骄矜,忍不住倨傲地反唇相讥道:“她不过是我的侍妾,你也不过是一介鬼魅,什么姻缘、冰人,你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槐鬼一怔,清澈的双眸直愣愣盯着苻长卿,看透了他的想法,却也对凡人的世俗无可奈何,“好吧,既然你硬说侍妾不是你的姻缘,我们做鬼的又哪能多嘴,只是你可要想清楚了,别到最后伤了两个人的心。”
苻长卿听了槐鬼这话,眉宇间神色微微一凛,口气也不自觉地放缓,“这些话不用你提醒,我想知道你这时来见蠹虫,到底有何打算?你是鬼魅,来去自如,为何不直接找她,反来见我?”
“特意照人间规矩来见你,除了有趣,也是想瞧瞧你长什么模样。”槐鬼又眯着眼笑起来,和气中透着点狡黠,“安眉是个好姑娘。”
苻长卿暗暗攥紧了手杖。不知为何,他看见槐鬼神色中的殷殷关切,就是感觉不爽,“今日随你装神弄鬼,我苻府都拦不住你。只是我话说在前面,如果你是想让安眉现在回魂,我虽无可奈何,却并不想答应。”
“啊?”槐鬼没料到苻长卿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忍不住吃惊地睁大双眼,“为什么不想答应?”
“我需要那蠹虫为我做一些事。”苻长卿皱着眉回答,不在意槐鬼微变的脸色,径直往下说道,“而这些事,安眉她办不到。”
槐鬼听了这话心中暗暗叫糟,还没等他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见他左袖中青光一闪,一团杏红色的人影已跌在地上。当满庭炫目的光芒消逝后,苻长卿这才看清地上的身影竟是安眉的魂魄,脸色也不禁一变。
时近正午,安眉的魂魄在阳光下显得鲜艳而轻灵,半透明的身体无法在地上投出任何影子,却也因为光照充足而显得生机勃勃,看上去并不骇人。由于端午时节到处是辟邪之物,她的魂魄被浓浓的瑞气冲得直打晃,越发显得虚幻娇弱。
安眉跪在槐鬼脚边,抬起头讷讷望着苻长卿,凄然的双目中渐渐蒙上一层薄泪,令他心底一慌,不知如何应对。
也许是关心则乱,苻长卿在她受伤的目光之下,竟有些无地自容。他心里也清楚自己一套凉薄的说辞给他和安眉之间带来了麻烦,想要改口澄清误会,却见她对槐鬼流露出信赖的神色,于是心头又蹿起一股怒火。
她的不期而至给他带来猝不及防的狼狈,连同心虚、懊恼、不安、气愤,一时齐齐涌上心头。苻长卿生平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心慌,简直就像个束手无策的稚龄幼子,遇事只知道拿出最本能的姿态,用往日信手拈来的傲慢与刻薄,为自己的恼羞成怒戴上一层面具。
于是他盯着已然受伤的安眉,竟语气冷硬地质问:“你可记得在荥阳时我叮嘱过你什么?蠹虫邪性甚重,不可再用。”
他字字先发制人,说完又隐隐后悔。
“你明知道第四只蠹虫闹出的祸事,且不提它险些使我丧命,你也曾答应过我将那蠹虫处理掉,今后遇到困难都会靠自己撑住。”——他竟然翻旧账,他为什么要翻旧账?如此不入流的招数,他在官场上都不曾用过。
然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越来越伤心,然后在那个槐树鬼平静淡然的目光下,由着自己继续言不由衷地伤害她,“老实说,你这一次吞蠹虫,我不是不生气的。我实在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非要那样做,只为了在寿宴中出风头吗?还是你觉得,一时借来的才学能够靠得住?你连《千字文》都只能背个开头……如果我的辛苦你一点都不能领会,那么今后的路该怎么走?我也无计可施了!”
第十四章水远山高(5)
随着唇齿间肆意的宣泄,苻长卿却觉得自己泥足深陷——为什么心中的怒火会遏制不住?为什么平日的牙尖嘴利,搁到现在却是越说越没底气?如果抢白的结果是言多必失,还是什么都别说了……苻长卿后退半步,胸中一时气血翻涌,惹他疼的似乎是旧日的伤痛,又似乎是安眉此刻的眼神。
安眉在苻长卿的目光下无地自容地蜷起身子,还没来得及言语,她身旁就已冷不丁地响起一声嗤笑。
“我说你啊,还真是不懂女人心。”一直在旁作壁上观的槐鬼瞧得滑稽,忍不住开口,很不给面子地讥嘲,“啧啧,亏你还是名动洛阳的贵公子呢,怎么连哄个女人都不会?瞧你的语气有多冲,口齿有多涩!”
槐鬼露骨的嘲讽刺得苻长卿火冒三丈,他暗暗咬牙,冷笑道:“我的确不会哄女人开心,我也从不认为,需要为这种事费心。在苻某看来,女人不过是种无知美丽的摆设。”
“可她对你而言,明明是个与众不同的存在吧?”槐鬼笑嘻嘻的一句话就戳穿了口是心非的苻长卿。
一瞬间苻长卿只觉得自己被逼入了一条死胡同,这条胡同其实一直筑在他心里,他能够容忍其存在,却绝不乐意在此时此刻被揭穿,更不想因为槐鬼的一句话而乖乖入瓮!他带着被人识破的羞恼犹自嘴硬道:“有什么不同呢?苻某从不认为,对妇人之爱,可以脱离美貌而存在。”
这一句话不计后果、伤人太深,连槐鬼都听不下去了。他心如明镜却无能为力,最后只能浅笑着叹息一句,“她比别人的好处,不过是多了些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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