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别人的好处,他又岂能不知?何需这不相干的家伙来点拨!苻长卿心中发堵,心底的郁气无从发泄,竟转嫁到跪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安眉身上。
“坚持?”苻长卿垂下眼,望着安眉惊怯的双眼,带着恼怒冷冷地反问,“一次又一次借助蠹虫的力量,就是你所谓的坚持?”
“大人,是我错了。”这时安眉终于开口说话,发颤的声音里满是绝望后的失落,竟没了往日唯唯诺诺的柔顺,“大人,您说的全都对,全都是我的错。是我答应了您要处理掉蠹虫,却没有把树枝丢掉;是我明知道蠹虫曾害您受伤,最后还选择吞下它;也是我答应了您要撑住,却没有坚持。我真的是没有见识也没有本事,可是……可是每一次,我真的都是觉得走到了绝路才吞下它。”
一向被安眉纵容坏了的苻长卿从没见过她这样的态度,一时竟不能言语。
“这样算来,我已经来来回回走了五次绝路了,我真的很不中用,对不对?”安眉站起身,哀伤地凝视着苻长卿,喃喃自问,“是不是这条绝路,我早就不该坚持了?就像大人您说的,没了蠹虫,今后的路我要怎么走呢?就像她说的,她讨您欢心只要一席话,而我拼尽全力却仍没有出路,我根本就配不上您,配不上……”
一步错步步错,她和他都在一条错误的路上走得太远了,为什么死都不愿回头?明明两个人都无比疲惫,是不是她先不坚持了,他也就能解脱?
安眉怔怔仰望五月的云天,一恍神,便身随心念飞升起来,红云般轻悠悠浮起,隐入空中。苻长卿见她黯然消失,慌忙追出一步,却见槐鬼连声喊着“坏了、坏了”,也跟在安眉身后腾空而起,转眼就已鬼影杳绝。人鬼殊途,苻长卿心下虽急却只能无奈地停下脚步,疲惫地退回廊边坐下。
第十四章水远山高(6)
罢了,苻长卿倚着手杖颓然想,反正十天后,她就回来了……
另一边云头上,安眉兀自躲在云中哭个不住,急得槐鬼抓耳挠腮,“哎,我说你,连蠹虫都还没照面呢,你就败阵逃跑,我真没见过像你这么窝囊的鬼!”
“他……他都说了,不要我回魂,要蠹虫帮他做事,我还有什么必要见她?”安眉抱着云哽咽道,“不见了,算了……”
“那可是你的肉身啊!”槐鬼在一旁干瞪眼。
“……没事,反正用不了多久,我还会回去的。”安眉吸吸鼻子,红着眼俯瞰云下遥远的洛阳城,轻声嗫嚅道。
槐鬼听她这样说,也只好陪在她身边坐下,提高声音给她打气,“说的也是,不如趁现在散散心,好容易做回鬼,好歹要潇洒一番,是吧,老柳?”
一旁的柳鬼卧在云头上斜睨槐鬼,不动声色地道:“刚刚我可都瞧见了,真不愧是千年朽木,果然是一把煽风点火的好手。”
“你看你说的。”槐鬼一怔,急忙撇清道,“刚刚我可没有煽风点火,我就是开开玩笑……”
“……你还真会开玩笑。”柳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又添上一句,“嗯,我最喜欢看你这样开玩笑。”
槐鬼浑身一激灵,赶紧哈哈干笑着顾左右而言他,从云中拉起安眉的手道:“来来来,不如我带你去逛逛人间。”
“有什么好逛的……”安眉耷拉着脑袋,提不起一丝精神。
“当然有,你刚刚做鬼,还没瞧过新鲜呢。”槐鬼兴高采烈地眯起双眼,炫耀道,“如果你是阳寿已尽,魂一出窍就会被牛头马面用*索套走,哪里能知道我们鬼界的有趣之处,我带你去四处看看。”
说着就给安眉注了些灵气,带她飞往洛阳上空,柳鬼见他如此有兴致,也默不做声地腾云驾雾,跟在他们身后。
槐鬼领着安眉飞过洛阳鳞次栉比的街坊,一样样用灵力指与她看,“人与鬼虽共存于一世,但阴阳有隔,故而如日升月落,只有轮回却不能相见。人间万物皆有鬼,也分善恶妍媸,等我指给你瞧瞧。”
说着他食指一点,一注青色光芒直直落在某座庭院的井口上,逗出一个袅袅婷婷的美女来,“这是井鬼,名叫琼……”
安眉好奇地睁大眼,看着槐鬼手指上的青光,一样样落在屋宇、马车、铜器,甚至行人头顶的伞盖上,“屋室之鬼名摇子,车鬼名恸,铜器鬼名杨煞,伞盖鬼名晏,床鬼名赫子一扶……”
随着槐鬼轻快的话音,或老或少或哭或笑的精怪们都从往日熟悉的器物中探出头来,惹得安眉先是一阵惊诧莫名,随后安下心来,便渐渐忍不住嘴角的笑意,“这些可真有意思,我从没想过,原来人间还可以有另外一个样子……”
“当然。”槐鬼看着她心情好转,便在云淡风轻中粲然而笑,“撇开投胎轮回不谈,你知不知道为何许多人生前含恨,死后却不报怨?就是因为一旦做了鬼,领略了这些,许多事情也就看开了……往后我会要你知道,你所畏惧的那些门第权势,其实根本没什么了不起。”
此刻白露园中,安眉,或者说是占据着安眉身体的杜淑,正端坐在堂中写字。
端午时节,庭中棣棠似金、榴花如火,她偶尔抬起头来,眯眼看看午后的阳光穿过半卷的竹帘,任斑驳的光影碎金一般洒在她的云鬓与额头上。弥漫在空气中的菖蒲香令她有些眩晕,于是她仰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驱邪的香气便热辣辣地窜进了五脏六腑。
第十四章水远山高(7)
当细微的灼痛从胸口一路烧至小腹,杜淑咦了一声,半睁开眼睛,视线下移到自己平坦的小腹上。经羊酪润泽过的双手比从前细滑了许多,她将手轻柔地按在肚子上摩挲了片刻,心里慢悠悠叹出一句,“麻烦”。
奇妙、脆弱、麻烦,这就是凡人的身体,而自己想要获得一具这样的身体,却要花费那么多时间和精力!三百年才得到这样一个契机——用黑暗中苦苦修得的元神,来换取短短十日的璀璨光明,一切的牺牲究竟值不值得,这一刻已经无从计较了。
这时庭中传来轻浅的脚步声,伴着檀木叩击青石的笃笃低鸣,正是苻长卿拄杖而来。杜淑抿唇一笑,放下墨笔正襟危坐,从容不迫地迎接他。
苻长卿径直进入,面对着杜淑坐下,抛开寒暄开门见山道:“已经过了两天了。”
“不消苻郎提醒,我自有成竹在胸。”杜淑也不行虚礼,低头整理了手边的文稿,递到苻长卿面前。
苻长卿拈起一看,“论女诫”三字赫然入目,他立刻将杜淑的打算猜出大半,不以为然地冷笑道:“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
“哗众取宠,苻郎不也深谙其道吗?”杜淑意有所指地笑起来,一时螓首蛾眉,姣好明妍。
苻长卿听出她话里的暗讽,神色一凛,不再小觑杜淑,当真将她的手稿从头至尾翻看了一遍,末了也不得不冷着脸给了一句评价,“你这论调倒挺新鲜。”
杜淑笑着低下头,将手稿翻了翻,轻声念出开头,“大凡世间女子,立身之法,唯务清贞。正色端操,以事夫主;晚寝早作,以事舅姑。然则虽有德言容功,犹不能擅专房之宠,何也?”
“盖世间男子,皆喜新厌旧、重难轻易者也。”苻长卿替她念出下一句,到底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却没作任何反驳,“你打算将这篇文章传抄出去?然后靠这惊人言论名噪洛阳?”
“有何不可?”杜淑胸有成竹地微笑,“此举虽然惊世骇俗,却能保证一炮而红。到时若是遭人诟病,我还可以拿出更好的文章来,足可力挽狂澜。”
“这倒不妨事,天下文章,最容易靠争议出名,何况你的文章的确有几分道理。相信到时即便有人驳斥,也会有人出言维护。”苻长卿冷冷一笑,起身往堂外走,“既然你要成名,我自会为你铺路。待会儿我会派人送些闺中用的笺纸来,你将《论女诫》誊写一份交给我,我等着瞧这场热闹。”
杜淑但笑不语,静静看他离开白露园,视线才又移回纸上——这文章岂止是有几分道理,简直就是至理名言。她在《论女诫》中直指男子喜新厌旧、重难轻易,然后又为天下女子提出固宠之术,即“变易为难、变旧为新”,最终为那些失宠的正室们,达到“变憎为爱”的目的。
她要征服的这位苻郎,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共患难时萌生的感动,在共富贵时能维系多久?他超乎寻常的坚持,有几分是源自真心,又有几分是由世俗难容的压力催生?作为后到的新人,她拭目以待……
杜淑正沉吟间,却听堂外又传来动静,来者竟是苻长卿的侍妾栗弥香。只见她姗姗走进白露园,这一次却不敢再横冲直撞,而是站在堂外亲切地笑问道:“妹妹在吗?”
杜淑目光一动,懒洋洋起身迎出堂外,却并不请栗弥香进来,而是靠着楹柱斜睨她,漫不经心地还以一笑,“奇了怪了,我什么时候有个姐姐了?”
第十四章水远山高(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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