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弥香似是对杜淑的轻慢浑然不觉,兀自望着她莞尔一笑,“你我皆侍奉苻郎,若分先来后到,你自然要叫我一声姐姐。”
杜淑闻言挑了挑眉,趿着鞋走下堂阶,径直踱进庭中折了枝石榴花,揉碎了玩耍,“这样说来,倒是妹妹我不懂事了。”
栗弥香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悄悄拉近些距离,才停下脚步对杜淑轻语道:“过去冯姬妒忌妹妹,对你做了些龌龊事,又逼得我不好出面,希望妹妹你宽宏大量,别再记恨。如今冯姬已被遣出苻府,苻郎身边只剩下你我二人,我们姐妹也该和睦相处,才能同心协力好好侍奉苻郎,妹妹你说是不是?”
“姐姐所言甚是。”杜淑低着头一笑,张开十指,看着掌中鲜红的花瓣细细碎碎洒了一地,眼波却是乜斜一扫,直直盯住栗弥香,“姐姐要借刀杀人,妹妹就顺水推舟,好个同心协力!”
栗弥香闻言一怔,不禁骇然后退一步,却又装作不动声色地瞪着杜淑嗔怪,“妹妹你在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杜淑巧笑倩兮,眯着眼逼近了一步,“姐姐已经借我之手除掉了冯姬,现在又来假意示好,那这次又是想借谁来除掉我呢?”
“妹妹你误会了。”一瞬间栗姬脸上的笑容僵硬起来,她目光游移到别处,说话的口气也不再柔和,“今日我来探望你,全是出自一片好心,你若无意与我结交,我也不强求;只是你千万别再说什么借刀杀人的话,红口白牙地含血喷人,有什么意思!”
“我有没有含血喷人,你自己最清楚。”杜淑缓缓走到栗姬跟前,几乎与她面贴面站着,口气缓慢而又充满威慑,“只是妹妹我现在要借刀杀人,不知姐姐肯不肯助我一臂之力?”
说完她冷不丁抓住栗弥香的右手,一言不发地拽到自己胸前,迫使她按住自己的肩胛。栗弥香在“安眉”森冷的目光下只觉得浑身毛骨悚然,心中升起一股诡异的惧寒,她急着抽身离开,而面前这女人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纤纤五指竟能将她的右手牢牢扣住,使她一时挣扎不开。
焦急的栗弥香不禁使出浑身力气,慌乱一推,就看见“安眉”轻飘飘倒在了地上。这一推她并没觉得使出多大的力气,得到这般结果使她有些愕然,却也松了口气。不料蜷在地上的“安眉”却突然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抬起一只手重重按在了小腹上。栗弥香面对眼前的变故,有些莫名其妙,刚想退开说些狠话,却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冷喝,“你们在做什么?”
她大惊失色,立刻白着脸回过头,正看见苻长卿拄杖站在内庭月门外,跟在他身旁的阿檀手捧一盒笺纸,也好奇地注视着她们。栗弥香顿时明白过来,知道自己掉进了“安眉”的陷阱,只得再次低下头对着地上的女人,惊慌失措地伸出手去搀扶,“我就是喜欢这园子里的石榴花,妹妹也不用亲自为我摘啊,看这苔藓多滑……”
杜淑听了她的谎话,紧抿的嘴唇拧出一丝笑,也不出声,只是将手按在小腹上重重地揉。栗弥香离得近,恍惚中看见她眼中青光一闪,吓得赶紧甩开手踉跄着后退。这时苻长卿也已走到她们跟前,沉着脸责备栗弥香道:“你来这里胡闹什么?下去。”
“不,我没有……”栗弥香意识到自己处境凶险,不甘心就此被苻长卿“定罪”,“我只是来看看她,没别的意思。”
苻长卿哪会相信她这一套,不耐烦地摆摆手,“下去。”
第十四章水远山高(9)
眼前这一幕若是放在从前,他一定又要恼火安眉受了欺负,而如今,他清楚面前这两个女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心里这样怅然想着,苻长卿脸上不禁滑过一丝苦笑,墨黑的眸子在对上杜淑懵懂茫然的双眼时,不由得微微一愣。
一瞬间他以为是安眉回来了,但在看清杜淑裙幅间迅速洇出的暗红色血迹时,片刻怔忡后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立即甩开手杖将杜淑打横抱起,发疯一般冲傻愣在一旁的阿檀大吼道:“快去叫人——叫人来!”
太医呢?稳婆呢?婢女呢?怎么一个个都不来?!他这一生中从没像现在这样着急过,似乎日晷的斜影是一根暗蓝色的尖锥,深深扎进他的心里,随着时间的推移拉出一道血肉模糊的创口。
一向清亮有神的墨黑色瞳人头一次散乱了视线,眼前茫然滑过无数纷乱的人影,有匆忙奔走的、有恻隐叹息的,却都是与他无关的众生相。他被人从室内推到堂外,一直就那样傻愣愣站着,直到压抑的暮色将他的视野一并沉于灰暗,直到点点烛光跳入他空洞的眼帘,一直嗡嗡作响的双耳中才听见太医一声苍老的叹息,“苻大人请节哀。”
这句话沧桑哀戚,像是从山谷中幽幽冒出的鬼语,在他空落落的心头一遍遍回荡。许久之后,苻长卿恍恍惚惚回过神,微微点了点头,这才意识到自己已在堂外站了许久。左腿上传来的隐隐刺痛现在才让他有所感觉,提醒他任性抛开手杖的下场。他随即踉跄了一下,借着阿檀的扶持颓然坐在廊下,铁青的面色始终不曾缓和,像罩着一层寒霜。
一直守在苻长卿身旁的阿檀看着自家公子伤心,咬着唇不言不语,眼睛、鼻子却早已悄悄发红。
“没了也好。”许久之后苻长卿终于开口,平静的面色如死灰一般暗淡,说出的话字字无情,又字字透着凄凉,“反正我和她的孩子,也不会有嫡长子的名分。”
这忙乱的一夜远比想象中更加难熬,自少爷进入内室看望安姬后,被拒于门外的阿檀就一直往返于白露园和主宅之间,由着苻夫人事无巨细地盘问。也因此,这一刻他才会拎着夫人为少爷准备的食盒跑过长长的穿廊,直到在堂前才停住脚步。
这时堂内肃静得鸦雀无声,阿檀赤足立在檐下听鸽子咕咕的叫声,在张管家的示意下蹑手蹑脚走进内室,悄悄掀开帘帷张望了一眼。他黑溜溜的眼珠在帘缝中闪动,先是落在少爷纹丝不动的背影上,而后又滑向锦帐半掩的床榻——榻上躺着他一直瞧不顺眼的女人,三四个婢女和稳婆正围着她打转,也许是因为疼得太厉害,不时还可以听见榻中传出低微的呻吟。
阿檀掀帘将食盒轻轻放在案上,走到苻长卿身后跪下,小声叩拜道:“少爷,夫人叫我来送饭,嘱咐您别太劳神伤身。”
说完他战战兢兢抬起头,从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见苻长卿冷峻的侧脸。随着少爷的沉默他暗暗攥紧了拳头,心里莫名的有些慌张。
这时张管家忽然走进内室,令人难挨的僵局才终于被打破,“大公子,您的计吏从刺史府赶来送消息,现在正在堂外等着呢。”
苻长卿听见公事回过神,却仍是心烦意乱地皱起眉,“什么事这么急,让他回去明日再禀。”
“似乎是关于大兴渠乱匪的,听来人说,好像是徐州出事了。”张管家望着苻长卿略提了两句,不希望少爷因为私情耽误公事,“大公子您看,事情紧急,您还是去一趟吧。”
第十四章水远山高(10)
“徐州……”苻长卿沉吟片刻,眸中寒光一闪,在阿檀的搀扶下起身,“你派人照顾好安姬,我同计吏出去一趟,明天会直接从刺史府上早朝。”
“是。”张管家这才松了口气,俯身一拜,毕恭毕敬地送大公子走出内室。
直到这些要紧的人物全都离开,室中的婢女才又忙碌起来,这时瘫软在帐中的杜淑悄然张开双眼,星眸在暗中微微闪烁。她翘起嘴角想弯出一丝笑,可是下腹传来的剧痛过于强烈,使得她的一张脸愈显苍白。
凡人的身体果然很脆弱,杜淑无奈地想,她实在不该这样穷折腾的,不过好歹也算给未来解决了一个麻烦。还有徐州,徐州……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此时的安眉和槐柳二鬼飞了一天一夜,已经来到了千里之外的九嶷山,此刻正值阳光明媚的晌午,槐鬼伏在一棵梧桐树上俯视着缩成一团的安眉,好奇并关心地问:“怎么?肚子还是疼得厉害吗?”
“嗯……”安眉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在槐鬼的目光下不由自主地脸红起来,“哎呀,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该是这个日子……”
“管他是怎么回事,先吃了这个吧。”这时柳鬼忽然从一旁的湘妃竹林中现身,手里拈着朵紫光潋滟的灵芝,递给安眉,“给,毕竟跑大老远来九嶷山观光,因为肚子疼扫了兴就不好了。”
“哎呀,这可是千年灵芝。”槐鬼看见灵芝顿时两眼放光,一骨碌从梧桐枝上爬起来,羡慕得不行,“老柳你藏私!偏心!见色忘义!”
“不是我偏心,是你缺心眼。”柳鬼仰头看看赖在梧桐树上垂涎三尺的槐鬼,板着脸冷笑道,“你光看着她不舒服有什么用,还不如花点时间找找仙方,九嶷山到处都是灵芝瑞草。”
“真的吗?”槐鬼盯着安眉一点点啃食灵芝,自己也涎皮赖脸地跟柳鬼撒泼,“我每年都来几次九嶷山,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些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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