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这句话，是与吞咽一大口口水的动作同时进行的，这个令人觉得无比尴尬，就像你说不拉屎绝不拉屎却在同时拉了一裤兜一样。三寸丁没有坚持，缩回脑袋，说了声再见指挥司机开车走了。
　　车的后窗反射着太阳明亮的光，影影绰绰能看到兔子的轮廓，我不知道，正对着我的，是兔子的后脑勺，还是他的脸。
　　那晚兔子整夜未归，鱼西施说：

　　“咱们家图子怎么那么好的命，摊上三寸丁这么好个干爹！”这话她一天不知要重复多少遍，听得我的耳朵磨出了茧。
　　兔子爸说：“这个关系咱们得处好，明天他来，给他两条鲈鱼。”
　　鱼西施说：“你真抠门，给他四条。”

日期：2010-3-28 23:52:00

　　三寸丁再来的时候，兔子爸没有给他四条鱼，给了他四刀。
　　他浑身虚脱了一样，松松散散的，脑袋如没有了支撑，耷拉在肩膀上，肩膀垮下来，胳膊晃晃荡荡，脸上飞溅的斑斑血迹，目光呆傻，下唇耷拉老长，晶亮的口水流下来，流过下颌嫣红的桃花，变成红色流下来。
　　血能将口水变红，而口水却无法将血变白，无奈。
　　他傻了。
　　鱼西施也傻了。她刚刚看见兔子爸勇敢地搭着三寸丁的肩膀进了那间不大的小屋，她还好生佩服了一下自己的男人。兔子爸很少这么勇敢，这是他这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几次勇敢。他的第一次勇敢，是上小学的时候偷看了一个年轻女老师的屁股，那天是植树节，学校也装模作样带着几棵树苗，带着全校的孩子晃晃荡荡往山上冲，女老师负责兔子爸这一组。中午的时候，女老师喝水喝多了，想小解，便趁四周人不注意，钻进一从密林。

　　兔子爸当时也只是隐约看了个大概，就见雪白刺眼的光一闪，接着裤子提上，她走了出去。兔子爸觉得，那个白光，像漆黑夜里的满月一样，亮，圆，满。
　　兔子爸的第二件勇敢的事情，就是追了鱼西施，当时鱼西施没这么肥，只是丰满，他就是看了鱼西施的屁股，才决定追她，当然是隔着裤子看的。
　　女老师的那轮满月，是他遗精后每个不眠之夜里最大的念想，他长成大小伙子时，女老师已经是四个孩子的妈了，她偷生，已经不是老师了，不是老师的女老师，因生了太多孩子，屁股已经下垂得像个面口袋。兔子爸觉得遗憾，此生不能拥有女老师，拥有一个一样的满月般屁股的女人，也是很幸福的。
　　兔子爸的勇敢表现在，他眼睛绷直瞪着年轻的还是姑娘的鱼西施说：
　　“你太美了，我想和你睡觉。”

　　那个年头，这是多么大逆不道的话，可是鱼西施就是喜欢，她告诉他，就是因为那句话，她才决定嫁给他，她觉得他一定是个头脑活络的人。
　　这是一件多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可是鱼西施失望了，因为他在那句话之后，就彻底变成了一个脓包。
　　兔子爸此生第三件最勇敢的事，也是最后一件勇敢的事，就是为他的儿子图子报了仇。
　　而这件生平最勇敢的事，把他推进了监狱，推上了刑场。


日期：2010-3-29 0:25:00

　　三寸丁死了。
　　他倒在水泥的地面上，身上四个黑红的眼，正泉眼般往外冒着血，他捂了这个捂不了那个，他此刻一定恨不得自己生了四只手，可是，就算生了四只手有用什么用呢？血，已经有高的地方流到低的地方，汇聚成一条红艳艳的河，汇集在水泥地面洼下去的地方，有几片鱼鳞漂浮在上面，瞬间也被染红。
　　小屋很暗，白天也很暗。
　　刺鼻的血腥味，混在小屋里哄哄的臭脚丫子味，使人更添真是的恐惧。
　　他伸出带浓血的手，伸向我，说：“细细……我要死了。”
　　我说：“你怎么会死呢？你能活到八十二。”

　　我没撒谎，我知道他死不了，他真的能活八十二，所以，在兔子爸傻了，兔子妈也傻了，只有我一个人清醒的时候，我没打算救他。
　　我知道他不会死，他能活八十二岁。
　　好人不长命，坏人贻害千年。
　　三寸丁幸好只能贻害八十二年。
　　可是，他，竟然死了，死在我的眼皮底下。

　　他恨我。
　　这是他亲口说的，他一直伸着他带着浓血的手，口中微弱含糊的说：“细细，去叫人，叫人……我快死了……我真的快死了……”
　　我很认真的对他说：“你不会死的，你真的不会死的，我不骗你。”
　　他挣扎着想爬，怎奈已经连伸着手臂的力量也没了，他两眼痛苦地望着我，身子以一个极为别扭的姿势躺着，脸孔扭曲，嘴角血沫不断涌出，口中发出“咯咯”声，他的眼神越来越涣散，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
　　“……怪胎……恨……你……”

　　他说完这句，头一歪，咯噔咽了气。
　　他就是死了，我还是讨厌他，因为他说我是怪胎，我讨厌别人说我是怪胎。

日期：2010-3-29 11:45:00

　　二十五
　　我说：“他死了。”
　　鱼西施“扑通”一声，晕倒在地。兔子爸呆呆望着顶棚，手中的宰鱼刀“桄榔”一声，掉到地上。刀尖兀自滴着血，滴在地面的黑水里，消散，像朵盛开的山丹丹，红艳艳，不一会，黑水变成了黑红。
　　市场上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气息如丝的鱼西施和她身边手足无措的小女孩，没有人注意目光呆滞的兔子爸，没有人注意刀尖上的血，更没有人注意小屋内血液渐渐流尽，身体渐次冰冷的三寸丁。
　　“哎，鲤鱼怎么卖？”
　　“哎！怎么回事？今天不卖了？”

　　“……”
　　村里有骂街撒泼的婆娘，骂着骂着会口吐白沫晕过去，接着会有人出来扶住她，用指尖掐她鼻孔下面，不一会，泼妇便悠然转醒。
　　我扶着鱼西施，已经快将指头掐变形，也没有将她掐醒。我看着那个问鱼的大叔说：“叔叔，帮帮忙吧！她晕倒了……”
　　这个人是善良的，他帮我把鱼西施扶起来，想扶进小屋，他只是刚刚往小屋里迈了一条腿，便见了鬼一般，哆嗦了一下，接着卖力地尖叫一声，松开手，撒腿往外跑，边跑边喊：“杀人啦！杀人啦！”
　　这个音高像女人一般尖利的叫声，将鱼西施惊醒，她摇摇晃晃抬起眼，就那么随意地一瞥，只是随意的一瞥，她也哆嗦了一下，接着卖力地尖叫一声，浑身一松，晕了过去。

　　她看到满身是血身体扭曲的三寸丁。
　　她又晕了过去，我小小的身体支撑不住她庞大的身躯，只好任由她毫无任何缓冲地跌倒在地，发出沉闷的“崩”。
　　那个下午，鱼西施像座大山，卧在地上，三寸丁像个被剥了皮的母猪，躺在地上，兔子爸像被挑断了手筋脚筋的牛，瘫在地上，我，皱着一张惨白的小脸，蹲在一边。
　　无助，似细长的蛇，将我缠绕。

日期：2010-3-29 11:47:00

　　兔子爸被收监的日子，天空阴霾，不时会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已经是晚夏了。
　　鱼西施废寝忘食，她一身膘子，三天不吃，不觉得饿。兔子也废寝忘食，他屁眼疼，那是三寸丁的杰作。我不行，饿，看着愣怔的鱼西施，看着同样愣怔的兔子，只能拼命咽口水。
　　寄人篱下的孩子，这点规矩是懂的。更何况，是这种非常时期。我不懂什么法律，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穿着制服的男人们将兔子爸带走，还给他戴上银光闪闪的手镯。兔子爸耷拉着脑袋，被两个制服架着，不挪步，如面筋。
　　兔子怔怔望着兔子爸远去的背影，身子像秋风中的一片枯叶，摇摇欲坠。我站在他的身侧，以便能随时接住他，他现在很瘦很瘦，鱼西施倒下我接不住，但是他，我可以。他的脸色和纸一样白，他伤好后和往常一样去上学，兔子爸让他去上学，让他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也像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可是，他放学回来，命运，就跟他开了个这么大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