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提溜进那间小黑屋。在关门之前，他又踢了我一脚，顺带甩了我一个耳光。他说：“你这个死丫头，嘴再不老实，我打掉你一整口牙。”
　　我怎么也没想到孟里槐会在中午时分回来。平时他会留好面条，让我自己将就吃些。他阴沉着脸，看了满地的狼藉，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光腚无毛的乌鸦，低低地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没说话，下意识指了指窗口，又指了指乌鸦——就是我这随手一指，把乌鸦推上了死亡。孟里槐抓住它时，它发出了嘶哑凄厉的喊叫，像是能预知自己的死亡，叫声中带了太多明晰的绝望。
　　他即将扯开它的身子时，我冲上去，抓过他的手臂，狠狠咬下去。
　　乌鸦发出最后一声哀鸣。
　　孟里槐也发出了一声哀鸣。我这一口下去，用了几乎全身的力气，那是在村里跟男伢子翻仗时的蛮力，没有技巧，就是拼着一口气，一股牛劲。他甩了几下，没有甩开，生出巨大的怒意来，对着我的肚子就是一脚。

　　我爬了几下没有起来，屁股开了花，痛得喘不过气，眼睁睁看着他把乌鸦撕成了碎片，扔进池中。

日期：2010-4-2 1:45:00

　　小屋还是那么黑，沉闷。
　　我没有哭，我没有喊，乌鸦抓的火燎一般的伤口，肚子屁股脸颊上发胀的痛楚，一阵一阵冲袭着我，我又晕了过去。
　　阿宝叔空洞的眼睛似流着泪，未见泪水，可是他的声音如饮泣，带着无限悔恨。
　　他说：“细细，哦，细细，我还是没能帮你……”
　　他说：“细细，你只是个孩子……我以为，他会好好待你……”

　　他说：“细细，你走吧！离开这个地方，无论如何，离开这个地方……”
　　我没有离开。
　　孟里槐像换了一个人，给我上药，给我包扎，又给我做了排骨汤。
　　他说：“细细，你要做个乖孩子，很乖很乖的孩子。”
　　他说：“细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是我不喜欢聪明的孩子，我只喜欢乖孩子，你只要乖，爷爷会一直喜欢你。”
　　我的伤口严重感染，发着高烧，吃了好多好多药，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乖。他连续三天没有去上班，一直守着我，给我端水喂药做排骨汤。我们之间没有话，我从不主动要求任何事情，去厕所我就自己下床自己去，不用打招呼；他要我吃药会把水杯递给我，再把药递给我；吃饭也是，他给我碗，我吃光，他再添，我再吃，他再添，我摆摆手，他会作罢。

　　第三天时，我的高烧完全退了下去，伤口也渐渐愈合，很痒，开始长新肉了。那天上午他出去了一会，我还是乖乖躺在床上，很虚弱。过了很久，他回来，手中带了几个纸袋。他脸上带着难得的笑意说：“细细，起床洗个澡，穿新衣服。”

日期：2010-4-2 12:27:00

　　裙边缀满蕾丝的湖绿色连衣裙，配同色软底细皮带凉鞋。
　　我对着镜子已经转了第八圈了，可还是想转。公主必须是皇帝的女儿才行吗？
　　我找出小小送我的皇冠，戴在发间。
　　这一刻，我感觉自己就是公主。
　　孟里槐的脸色忽然变得很柔和，眼中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光，有些像——爹，我爹，胡一发。
　　不知我爹现在怎么样了，他还是会去打猎吗？还是喜欢跟村里的小媳妇胡搭苟干吗？爹的命轮为什么没有终点？爹会想起我吗？
　　孟里槐说：“还有一套，长衣长裤系带小皮鞋，天凉一些时穿。细细，你喜欢吗？”

　　我由衷说：“喜欢。”
　　他说：“伤口还疼吗？”
　　我不由衷说：“不疼。”
　　他伸出大手抚摸着我的额头，叹口气说：“细细，你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日期：2010-4-2 12:38:00

　　三十六
　　他说：“细细，你想去幼儿园吗？”
　　我点点头说：“想。”
　　他说：“那好，细细，我会给你选临海市最好的幼儿园。”
　　最好的。他总是强调最好的。
　　“爷爷会给你买临海市最贵的裙子。”
　　“爷爷会给你买临海市最贵的鞋子。”

　　“爷爷……”
　　……
　　…………
　　这个语气，使我想起阿宝叔。从我来到孟家，我们好像从来没有谈论过他。孟里槐不问，我也不主动讲。可是，我总感觉，阿宝叔跟孟里槐之间，有些怪异……
　　乌鸦事件之后，孟里槐像是被抽筋剥髓，换了一个人。他会对我笑，会给我换个花样做饭，真的会给我买漂亮的衣服和鞋子，会陪着我看电视……就算不看电视，他也会陪着我在客厅坐一会。
　　我们还是没有话，就那么相对坐着。

　　客厅内光线极暗，沉闷的空气游荡在我和他之间。不远处锈迹斑斑的铁架子上，一幅一幅白手套静静悬在上面，像一双双雪白的人手，幽幽散着惨淡的寂寥。
　　我，孟里槐，已经相对做了好久，没有话，就那样静静坐着，对坐着。
　　门铃是在这个时候响的，这个声响不仅吓了我一跳，更吓了他一跳。孟宅远离市区，荒郊野外，又在殡仪馆附近，连挨门讨饭的都不会过来，更别说人了。他好像没什么朋友，更没什么交际，每天下班后，会认真摆弄他的一幅一幅手套，捋平整，挂好，捋平整，挂好。有时他也会把自己关在卧室，不一会里面会传来古怪的“吱吱”声或是“唧唧”声，或是男人似的低泣。

　　现在，在我们对坐莫凭栏时，突然想起了门铃声。
　　门铃在大门口，孟里槐去开门，临出门说：“细细，来，跟爷爷一起看看，是谁来了？”

日期：2010-4-2 15:58:00

　　谁来了？
　　谁来了？
　　烟斗爷爷常说，那个高兴劲儿，如同腾云驾雾，神飞九天，口如吞饵蜜，心若遇婵娟……婵娟是仙女，住在月宫里，每到月圆之夜，便会踏风飞袖起舞，身影缥缈……
　　烟斗爷爷的话，是形容男人的。可是，此刻，我就是有了那种感觉，那种神思缥缈，晕晕欲仙的感觉——门外站的，是少年，我魂之所系，梦之所依的少年。
　　少年身穿一袭黑衣，长风玉立，周身浅淡的光圈，漾着融融暖意。

　　他说：“细细，你还好吗？”
　　我好吗？
　　我不好。
　　我说：“好。”
　　我穿了湖绿色的连衣裙，下摆缀满蕾丝；我穿了湖绿色的细皮带凉鞋；我的头上戴着皇冠——我像个公主，所以我说“好。”我说不好，没人会信，更何况还有旁边鹰一样盯着我的孟里槐。他的眼神如钩，抹煞了近几日我对他费力培养起来的好感。
　　他，始终是没变。

　　可是，他为什么又好像变了呢？
　　少年灿烂地笑了一下，说：“那就好。”
　　太阳忽然钻进云层，平白无故就钻进云层，天色骤然暗下来。
　　烟斗爷爷讲过古代四大美女，其中有个叫闭月的，说是因容貌太美，月亮看到羞得躲进云层，称闭月。
　　少年的笑，太美太美了，美得令太阳觉得羞涩，便飞速躲进云层，此之称为：闭日。


日期：2010-4-2 16:19:00

　　少年给我带了一个大大的洋娃娃，金色的头发，卷曲；雪白的纱裙，蓬松；雪白的小皮鞋，精致。我从来没有过的洋娃娃。他说，如果把她躺倒，她会闭上眼睛，如果你按她的胸口，她会嗲声嗲气说：“你好。”我把她横着抱在怀里，果然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弯弯的，像一把小扇子。我按了一下她的胸口，她果然嗲声嗲气说：“你好。”

　　我开心得跳了起来。
　　我叫她：“小小。”
　　少年脸色一变，说：“小小？”
　　我说：“你看，她好小，就叫小小，我喜欢小小。”
　　少年笑着说：“那好，就叫小小。以后，只要有时间，我会经常来看你跟小小，好吗？”他总是问“好吗好吗”，怎么会不好呢？太好了，只要你能来，一切皆是好的。

　　孟里槐很讨厌，压根没有让少年进屋的意思。少年很识趣，只在院子里，蹲在我面前，跟我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