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4-19 23:40:00
　　“我这两日也计较……想那赵家小怪物虽可恶，但绝非有意做恶。如你所言，只不过他天性中有几分自私——哎，这也是人人都有的——他贪图臆想中的家人宠爱，因此自欺罢了。可否同他讲明厉害，告知他如此下去不是办法，然后助他投生赵府内，当真成为他家少爷呢？譬如……譬如就托生到朱菡萏腹内，做她孩儿，岂不两全其美？”
　　“嗯，确是两全其美。”龙蒴听她说完，点头道：“此法甚好，既解了赵家无后的危机，又令这怪物难再祸害别家，更使他得偿所愿，当了赵家小少爷，妙得很，岂止两全其美，简直是一石三鸟之计啊。”他笑起来，手撑在颊边，侧头看着迎香。迎香给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觉着他并非真心赞自己，这话里倒是讽刺居多，不由问道：“……怎的，我，我只是自己考量一番，有何不妥么？”

　　龙蒴摇头，低声道：“也无甚不妥，只是我做不到，怕只有秦广王方有能施之。然而……即便是我，也只从传说故事里听闻过秦广王之名，未曾见过，亦不敢确认世间确实有他，更不知他神威几许了。”
　　迎香一愣，秦广王乃是民间传说司掌生死簿的鬼君，龙蒴既说不曾见过，也不知其能为，意思可是……秦广王其实并不存在看，只不过是民间故事而已？
　　“你……你过去，陆英他，也做不到么？”迎香想了想，忍不住追问：“传说中翻云覆雨的龙神，也不能令那小怪物投生人体内？”
　　“做不到。”龙蒴摇头，脸上似露出微微苦笑，叹道：“世人总觉得只要是妖物神灵，便该有通天彻地之能，一切人力所不能之事，他们都可信手拈来。其实哪有那般容易？远的不提，光秦鉴那事你就该明白，他修为绝不算低微了，却连给自己做出个虚假的外形，陪着凡人妻子老去都不无能施展，最终别无选择，只能弄瞎她的眼。”
　　迎香一怔，默然点头。那事确也难过分苛责秦鉴，若有他法可行，何须至此。
　　“归根到底，这不过是庸人们躲避艰苦、偷奸耍滑的想法：但凡我做不到的，便交给现实中、甚至臆想中的神灵去办，由他们替人做来，多么简单？凡人只要心诚虔敬，总会得到神灵眷顾；若未曾得到，那必是自己还不够诚恳了。每日里就这么指望着不知是否存在的神灵，却从不想想，凡事不自个儿去做，又奢望谁赠与你不成？何况……有些事的确是连神灵也无法做到的。”
　　说着这番话，龙蒴似陷入了回忆，语调喃喃，如叹息，又像劝服。迎香不敢打岔，只在旁专注地听，模糊听得他低声说了什么，然后道：“……即便我曾是陆英时，也做不到你所要求，让那怪物既保持现有心灵神智，又投胎朱菡萏腹内，由她生育出来当赵家的孩儿。世间法则众多，一丛世界便有一丛世界的规矩，层层交叠，比那繁密的枷锁还要骇人。龙神之上，还有许多捉摸不定的大神，兴许也不是大神，而是规则本身。只要身在其中，就必须遵循着……总之，就此世的神灵而言，有几条铁则是不能冒犯、也无力打破的，其中之一就是对生命本身的操弄。即便龙神，也不允许、亦无能力对生命进行肆意创生和更改。所以，你这法子虽好，却无人能践行了……”

　　原来如此么？对龙神而言，竟也还有这般复杂的讲究。
　　迎香有些发懵，龙蒴这番话更像自言自语，讲得不尽不实，许多地方她虽听见，却难以完全懂得，只朦胧觉着其实龙神也并非人所想的那般无所不能，虽可在凡间翻云覆雨，对凡人生杀予夺，却同样也背负着更大的压力，受凡人无可想象的层层制约。如同那耕田老农，只看到县太爷出入有车马，进退有随从，却不曾想他上头还有省城、京城的官儿，每一步都需行得胆战心惊。更有无数不得不为之，不得不算计，更不足为外人道的龌龊，让人上不得、下不得。如此想来，倒不如老农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在逍遥，只需填饱一家的肚子，便再无忧虑。

　　叹口气，迎香不知如何劝慰，知他也无需人劝慰，起身给他斟满茶水，柔声道：“莫感伤……”
　　龙蒴唇角微翘，道声不曾感伤，仰首将杯中香茗饮下。
　　迎香也一笑，待他放下杯盏，方又问道：“我这法子既不可行，难道真的只能杀掉那怪物了？”
　　“也不见得。”龙蒴摇摇头，“你若真想他托身赵家，也行。我可毁去他肉身与意识，让他以一个纯然的灵魂投到朱菡萏腹内，做她之子，但同时，他再不是现在这他了。他将失去所有，忘记自己身份、忘记出身北山、忘记这二十年中在赵家经历的每时每刻。”
　　“若无他法，也只能如此了。”迎香叹口气，摇头道：“他虽有值得同情之处，但终不能就此害了赵家百十口人命。二十年不生子，再过二十年，怕这赵家上下就要满门疯癫了……”

　　龙蒴嗯了一声，待她下文。迎香想了想，又道：“但我依旧不能独断斩杀他，所幸再往赵家一趟，将这意思明明白白告诉他，所谓……死也死个明白吧。”
　　“甚好。”龙蒴点点头，笑道：“我本担心你优柔寡断，定不下心，做不得事，如今看来倒是颇为爽利。你需记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许多事你好心摆在那里，它却不会如你好心那般发展，许多时候……孤注一掷，乃至背负万世骂名，都无甚要紧，做成了事方是正经。”
　　迎香点点头，心头一热，急急追道：“那我们何时再去赵家？”
　　“不急，你今日走趟北山，已很累了，明晚再去吧。”龙蒴看看她仍有些苍白的脸色，道：“早点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