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说去意见不能统一，叽叽喳喳就像麻雀闹黄昏，四个纵队一千二百四十张嘴各持己见。有叫的，吼的，咒娘骂老子的，乱成了一窝蜂。因为前光高不在村里，谁也不胆怯。刘才俊，吴择求，吴祖生，孙仁初等几个纵队长挥动胳膊想要强行统一意见，结果一个个被骂得狗血喷头。素称礼仪之邦的麦桥村人，突然都反了目，互不相让。不知是为了二十元钞票的奖金，还是害怕一百元罚款。也不知是谁开的头，“哗啦”一声散开来，各干各的去了。有的拿着麻布袋，有的挑着箩筐，一窝蜂似的散遍了麦桥村，有的像杨柳河的红眼鱼，一飘就不见了，有的像奋不顾身的勇士，蒙着脑袋往前冲，冲进厨房端起锅台上的小铁锅放进中铁锅，又端起中铁锅放进大铁锅，然后一咬牙端到锅台上，拼命往台上一顶，双脚就像鼓槌，咚咚咚敲着大地向高炉前过秤去了。有的人跑到人家屋前房后的垃圾堆里，寻找什么扔掉的铁丝，洋铁盒，就像一只觅食的鸡。其实，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都可以，反正每家都每人，在家的只有暂时没有交公的猪和鸡鸭，再就是给社里代养的牛，它们决不会干涉人间的事，只有山门外的狗旺旺叫个不停。

　　日期：2010-08-20　02:44:26
　　收集铁料的任务本来三天完成，但只一天就完成了任务。也有各别人没完成，但却有很多人超额了，甚至有一部分人超额一倍以上，那是因为他们打开了农具库的门。
　　这一天是曾一老倌等三十个人在高炉前面掌称，农具家具等铁器，在平地上堆成了山。到晚饭时为止，已经收了十万三千三百零三斤铁。刘才俊获得了这个汇总数字后，高兴得和吴择求几个互相表示祝贺。
　　晚饭后，凡是采集到原料的社员，手里捏着领取奖金的字条陆续朝观音庙走去。其实，观音庙前的大枫树下面早已聚满了人，有哭的，有叫喊的，有飞着唾沫星子怒骂的，一个意思：要求把拿走的家具用品送回去，立刻送回去；也还有的光是斥责，诅咒，一点也没有顾得上要求物归原主的事，大枫树底下鹭鸶的嗓门最响：“刘才俊你这个狼崽子，你把你鹭鸶大叔的尿桶箍也给退下来啦，淌了一屋子尿啦，好一个糊涂东西呀，把你鹭鸶大叔的梭筒勾（吊在炉膛上的铁钩，以便挂壶烧开水）也取走了，一根铁管水烟筒也没啦，我今天非要找你不可，” ……

　　日期：2010-08-20　02:46:29
　　屋场上的吴汉生，还有沈七鸭婆，吴保生，吴九捻鱼等掌了一天称的这帮人全都朝观音庙跑了来，一边走，一边骂。这些人中间，刘三寸骂得很别致：“娘卖皮的刘才俊你个败家子，嗯，把我的一杆称也拿去啦，拿去全把星星抠走啦，有时间抠称星，为什么不拿你的屁毛去熬铁？嗯！……”
　　天快要黑了，观音庙内已经黑乎乎的，人们都聚在大枫树下面，他们都是来领奖的。“嗡嗡隆隆”地说着话，就像有人搬动了蜜蜂窝。人太多了，声音杂的很，听不出谁的声音来。在二道桥到大枫树哪一块，只有刘有林的声音最响：“刘才俊太过分啦，太没廉没耻啦，太伤天害理啦，他竟敢叫人搂住我家闺女把衣上的铜扣拔啦，脚上的鞋扣也给拔啦！记住，杂种刘才俊，你给我记住，这个帐一定要算的。”

　　办公室亮起了灯光，门外大枫树下面宽阔的场地上，闹闹嚷嚷的人们都朝观音庙殿内涌去。一时间，整个观音殿里又充满了质问，要求和诅咒。突然，办公室门口影子似地飞出一个身影，紧接着，孙仁初端出一盏石油灯放在一张条桌上，前光高细长的身影立在桌前张着被激怒了的胀成猪肝色的脸吼道：“乌龟王八们听着！……”
　　日期：2010-08-20　02:48:25
　　平时不知为什么，人们都有点怕前光高。此刻一看他的脸色，大厅里脚步嚓嚓地骚动了一下，有人悄悄溜了。
　　“一切为钢帅让路，有谁反对？嗯？还要什么奖金？……”前光高的吼声变成了愤怒的咆哮。
　　前光高从乡上回来，一听人声鼎沸，不知道出了什么乱子，他借着昏黄的帷幕，从月门溜进办公室。一见藏在耳房里索索发抖的刘才俊几个，厉声问道：‘刘才俊，社员为什么起哄？“许多人不愿收走铁器。”“要奖金是怎么一回事？”“不知道。”刘才俊一口否定。
　　“要奖金是破坏大跃进……” ，前光高带点嘶哑的咆哮，震得大厅发出很大的回音。这时候，胆大的社员，无论如何忍耐不住了，就像过分打气的皮球，终于承受不住了一样，社员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吼声：“是刘才俊许下的！……”整个观音庙仿佛要被吼声漂起来了。趁社员们的声音稍稍减弱，刘才俊忽地从里面跑出来，双手插在腰上，胸脯一挺，吼道：“你们造，造谣！我根本没，没，没有说。”

　　日期：2010-08-20　02:49:45
　　这天下午，刘才俊许下奖金，原想为更好地完成任务，至于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他一点也没想。当他看到前光高那骨辘辘转动的夜猫子眼睛，心里一慌，立刻否认了自己的谎话。
　　“凡事不怕错，最怕错加错。”刘才俊想的很天真，他想借着钢铁元帅的威严，一口否定；只要钢铁元帅不再说什么，就会不了了之。可是没有料到一千两百四十个社员怎么咽得下刘才俊这口气？于是刘才俊的话还没说完，大厅里立刻沸腾了。质问声，怒骂声，斥责声，咚咚咚的脚步声，整个大厅里嗡嗡作响，忽然黑压压的人丛后面，带着呼声的石头和砖块，雨点般朝刘才俊飞去。这时刘才俊正在说话，突然身子一晃，倒在地上。

　　刘才俊的脑门被砖头砸了个洞；就像葫瓜上被人用鞋尖踢了一个洞，连皮带肉陷了进去。就在那个陷了进去的地方，涌泉般地流着血。他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双手均匀地摊在两边，歪着头，咧着嘴。
　　日期：2010-08-20　02:52:43
　　除了前光高，全都跑了，这可把孙仁初忙怀了。他拿起电筒飞也似的跑到长乐村去请医生，可是医生在炼钢工地，孙仁初返回来跑到长乐高炉工地，又听说医生调到伐木联队去了，长乐村的伐木联队在狼庄后山的杂木林里，孙仁初又匆匆跑到狼庄后山，等他在黑黝黝的密林深处的熟睡人群中找到医生的时候，东方已泛出了淡白。
　　医生挣扎着坐起来，半天才眨巴眨巴地睁开眼睛，他说他必须给联队长请假。孙仁初又费了许多周折，才找到联队长。好不容易才把那一步退三步的老医生搀扶到观音庙。
　　刘才俊还是原来样子躺在地上，身边流了一大摊血。医生颤颤巍巍地走到跟前弯下腰看了一下，转身慢慢走了，刘才俊死了。骂刘才俊的也不骂了，要奖金的也不要了，要刘才俊归还铁器家什的也再没人说了，麦桥村的一切都按照原来计划的步子行进着，就像杨柳河的水照老样子流那样。

　　日期：2010-08-20　02:54:40
　　刘才俊死后两天，——十月十五日，麦桥村高炉正式开火炼钢。钢炉顶冲上天的桔红色火焰，象一只彩笔，不独为麦桥村的上空增添了异彩，还为山村的夜晚描绘着辉煌。
　　钢铁元帅前光高不分昼夜地吃在指挥台上，睡在指挥台上，为了荣誉，为了金钱（完成一百吨可获十万元钞票），以及为了完成大跃进的历史使命，他总是一刻不停地搬动指头掌握时间的步伐。可是，十天过去了，他们不由地着急 了。眼看到了月底，十吨原料下去了，烧了数百吨木料还不见出钢。前光高焦虑不安了。他把副帅刘国治召来研究分析……刘国治说：“铁这个东西是不容易烧化的。我见过壶田炼钢厂，他们烧的是煤炭，怕是我们的火力不够……”“咳！”前光高忽然摇摇头长叹了口气说：“这话只能我和你国治老弟两个说，土法炼钢怕是屁弹琴。这几天，活受罪呀。当时，王成基要我来做书记的时候，我说什么也不来的，咳，搞我的铁匠买卖多好。王成基好说歹说，为了保护我表弟肖前见……

　　日期：2010-08-20　02:56:02
　　“肖书记是你表弟？”“是我舅表弟。”“王成基社长呢？”“他是我姨妈的儿子，你知道，如果不立刻把肖前见调走，躲躲风，那是要判刑的呢。”刘国治想起肖前见临走时，答应给他提干的事，不由问了一句：“调哪去了？”“调流乡当副乡长。你想想，为了帮老表的忙才将就来的，可是出不了铜怎么办……”
　　前光高确实慌了。他曾经在公社“钢帅升帐”大会上夸下海口，保证不花一分钱，五个月炼钢百千斤。他还保证一天等于二十年的脚步，走在全公社的前面。
　　“国治老弟，”前光高拉起老长的声音说：“要是出不了钢，麦桥分社就完了，晚稻全毁啦，桔园全毁啦，就靠一百千斤钢呀。。。。。。”
　　自从大跃进以来，刘国治的脑海里，似乎还没顾得上想这些复杂的事情，他只觉得上有王成基撑天，下有前光高开路。升火炼钢后，只有一笔帐他几乎天天算，只要把现有的十万多斤铁烧成钢，光是十万元奖金就够麦桥村人吃两年。

　　日期：2010-08-20　02:57: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