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八虾公腿长跑得快，嗓门像个喇叭筒，消息就像秋风嗖嗖，一会儿吹遍了麦桥村。眼看到了年关，每顿喝着两碗稀汤，还在冒着大雪犁田，挖田的麦桥村人，好似脚踩的皮球，正是憋气没地方出，一听前光高要跑，顿时开了锅，扔下犁具，挥胳膊飞腿往观音庙。吴九捻鱼，沈七鸭婆和吴汉生，一见人们拥进观音庙，心里许多想不通的事情，立刻变作了心中的怒火，便猝不及防地朝前光高扑过去，一时间拳头挥的呼呼响，还一面挥拳一面吼道：“给我粮食，还我工钱……！”

　　前光高本是使力气出身，他的拳头是决不肯闲着的，可是麦桥村的人太多了，吴汉生的门牙被打落了，八虾公上去了。八虾公被一个扫堂腿扫了个仰八跤，吴保生和吴九捻鱼一起上，沈七鸭婆从人缝站过去把前光高的脚杆一拉，“扑”的一声响，前光高倒下去了，这下，拳头象雨点子一样落下去。吼声骂声象风暴一样刮过去，吐沫星子象扬起的灰尘。

　　前光高跑了，脸上带着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跑了，他跑得飞快，雪地上留下一路黄褐色的脚印。
　　日期：2010-08-20　03:32:19
　　第二天，王成基带了十个背长枪的民兵开进了麦桥村，在观音庙召开大会，郑重其事的宣布撤了刘国治的职。还说了一句：要村民自己选举社长和书记。说完，立刻走了。人们向他要饭吃，他没有站下来回答，只是边走边说了四个字：“自力更生。”人们生气了，高声喊着“要饭吃”，还高声骂“娘卖皮”，但是谁也没有追出门，因为那十个民兵的脸象十块铁板，枪上的刺刀寒亮寒亮。

　　日期：2010-08-20　03:34:32
　　曾一老倌的脸色灰白，颧骨突起老高，眼睛深深陷进去了。他一到上厅，听说群众要选他当书记，他立刻就说：“乡亲兄弟们……，”但是他才说这么半句立刻就停住了，他流泪了喉管里哽咽着说不下去。过了好一会他才又说：“现在不是选举的时候，后天就要过年了，我提个建议，一切劳务暂时放下，各家各户立刻设法找个能熬煮稀饭的东西，把老人，小孩接回家。第二，土里看能不能拾到烂红薯，谁拣归谁，立刻动手。”他的山羊胡似乎也冻得哆嗦……“我们想办法各家分点钱粮回去，” ……

　　许多人都眼泪汪汪的，不知是气还是愁，默默地散了。外面还在下着大雪，空气里冰凉冰凉。一只老黑畖，在观音庙门外大枫树上“刮刮”叫了两声，飞走了。还有许多在杨柳河边的雪盖的柳树墩子上乱叫，声音有点发颤。
　　麦桥村的年终分配是在大食堂进行的。到黄昏的时候，全部结束了，曾一老倌用麻袋背着四十多斤稻谷回到家。他把麻袋放在地上，傻着眼睛在屋子里无神地扭动着脖子。他想对老伴说点什么，明天是大年三十了，起码有口煮汤烧水的锅呀……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他两天一夜没有休息了，他躺下了。但他没有睡着，他一点睡意也没有。静静的，听不到任何一点人声，村里死一般静，仿佛鹅毛雪花落到杨柳河边的桔草上也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瞪起眼睛望着床顶，那一把山羊胡悄悄地朝黑暗里翘着，仿佛很不情愿承受这静穆的夜的重压。

　　日期：2010-08-20　03:36:19
　　“怎么办”？曾一老倌不由地自言自语，麦桥村怎么活下去？……窗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梁桂华大声喊道：“一老倌兄弟！” ……听那声音，曾一老倌知道梁桂华有什么着急的事，连忙应声说：“来了，桂华兄弟……”曾一老倌连忙挣扎着起床，屋里冰冷冰冷的，他搓着手摸出内室，外面一片灰茫茫的雪光。
　　“咳，不好了！”梁桂华伤心地说：“我娘只怕不行了，你过去一下，我心里乱得很。”说完匆匆走了。
　　奶奶已经不能动了，滞呆的目光望着床顶重复地说着一句带哭腔的话：“没有料到呀……她声音越来越小，一会儿时间，她的嗓音小得就像颤动着的青蛙翅膀，“你们，——还有平平——春生——日子——怎么过——？
　　也在同一时候，吴九捻鱼用麻袋扛着全家一千个工作日的收入——四十斤稻谷和捏着十二块二角进了家门，他只觉得心上象揣着兔子，突突直跳，头也有点晕。还是昨天早晨在大食堂里喝过两碗少许搀了点谷糠的稀粥，一直忙到此时，他已经支持不住了。他半瘫痪似的，坐在一条小板凳上，背靠着墙壁，仰着头，微微合上无神的眼睛，他实在想休息一下了。

　　日期：2010-08-20　03:39:35
　　他老伴在杨柳河边洗了一个准备烧水烧饭用的砂锅，回来一见吴九捻鱼发黑的脸色，忙说道：“孩子他爹，这儿冷呀，快，快到床上躺躺去。说着，伸手去搀他。吴九捻鱼没有说话，只是无力地摇了下头。他老伴想，坐一会就坐一会吧，她立刻把厨房前后的门关了，她准备在炉膛里架上火，烧些削好的红薯让他吃点东西上床才好。但她也有点手忙脚乱，丢三落四，她看到放在地上的麻袋，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老半天也没有生起火来。

　　九捻鱼老娘也饿了，累了，仿佛全身的肌肉在瑟瑟颤抖。
　　天，已经麻麻黑了，吴择求小两口抬着一箩筐半烂不烂的红薯送进里间房，脚步堂堂塌塌地又出门去了。吴九捻鱼没有睁眼睛，他不由地想起儿媳妇郁金霞上门才一年时间，上门那天，几十桌席面，何等风光！过两天，正是他五十八岁寿日，又是几桌席面；使他不能忘怀的是那首对联：“二十九菜一汤，汤香菜香酒香，香味无疆；五十八庚双喜，寿喜家喜人喜，喜庆绵长。唉，谁也不会怀疑麦桥村的生活蒸蒸日上。天哪，哪想到仅仅一年时间，弄成这等处境？如今，那对联仍然挂在堂屋的神垄两边……”他忽然打了一个嗝，就像打饱嗝那样“嗝”了一声，再也没有动了。

　　日期：2010-08-20　03:43:17
　　曾一老倌跑到梁家湾的时候，奶奶的神态突然清醒了，她要坐起身来，然后伸着哆嗦的手在枕头跟前抓住一个小木箱交给梁桂华说：“桂华，你们好歹种着这一亩八分田，过吧，好歹也有半年粮……”奶奶话没说完，身子微微一斜，辞世了。别了苍凉的寒夜和床前摇晃的桐油灯。但她还是瞪着木然的眼神，不知是为自己落下这么一个晚景而深深遗憾，还是思念远方的梁平和她的重孙而合不上眼睛。

　　“唉！”曾一老倌哽咽着责备泣不成声的梁桂华夫妇：“你们不要把今天分配钱粮的事让老人知道嘛……”
　　梁桂华听到曾一老倌的责备，他更加伤心了：“娘，是你的儿子我把你气死的哎！” ……
　　当梁桂华挽着四十来斤稻谷的箩筐匆匆走进山门，他首先想到的是今天上午才回家的母亲。
　　奶奶一见梁桂华便担心地问道：“桂华，今年的工分收入怎样呢？”梁桂华连忙伸出握着钞票的手说：“娘，给你钱，给你钱，娘，你手上许久没有钱了，” ……
　　日期：2010-08-20　03:44:55
　　奶奶坐在床上，从梁桂华冰冷的手上接过钞票，笑着说：“我只要两块三块就行啦，嘻嘻，平平给我捎回的一块，还有我的重孙子春生也给我捎回两块钱呢，这个嘛，玉莲啦，外重孙子啦，平平啦，我的重孙子啦，都会回来过年吧，我要给他们买炮呢，买糖果呢，还给我重孙子压岁钱……”
　　“娘，你拿着吧。”梁桂华又说：“娘，你手上许久没钱啦，” ……奶奶从中间抽出两张红色的新钞票折成两折，嘻嘻的笑着正要塞进大襟衣袋里，忽然问：“唔，桂华，分多少钱一个工日？梁桂华不由地叹气：”娘，只有一分一厘二毫。”“一共收入多少？”“十一块零六分。”“这样说来要做十五个工才能买到一升米？”“分多少稻谷”？“不到四十斤。”“还有我家的三千一百块折价钱呢？”“娘，别问啦，全没啦，什么也没有啦……”突然，奶奶双手发抖，手里的两张钞票“沙啦”一声落了下去，喉管仿佛憋不过气来，身子象棉团似的倒了……

　　日期：2010-08-20　03:50:10
　　三月中旬，村里几个受人尊重的老农肖四老倌，吴保生和曾一老倌等先后辞世。曾一老倌是在杨柳河上咽气的。
　　这天，天气晴和，春风坲面，一对对春雁嘎咕嘎咕划过天空。春蝉在杨柳河堤的树墩丛里催人的鸣叫：“知——意西西西西。。。。。。”青蛙在田野上“呱呱呱’地叫个不停。布谷鸟在东西南坡那一片火红的杜鹃丛里，一声接一声地鸣叫着：“咯咕！咯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