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三、六、九逢场(赶集。解放后,曾改成每周一场,改革开放后恢复三六九,现在是隔天逢场。),方圆十里、八里的佃农、粮户像一条条小溪,从四面八方涌入珠溪镇,一时间,街面上,推鸡公车的,拉架架车的,坐滑杆的,走路的,背背篼的、挑箩篼的,背包包的,打甩手(空手)的,各色人等,摩肩接踵,挥汗成雨,人声鼎沸,一派热闹景象。街上的商家,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纷纷在自己店铺门前抬出案板,把自己得意的商品放上区,吸引过往行人;一些小商小贩便见缝插针,于商铺的空隙间,在地面上铺上竹席草甸,摆上些零敲碎打的东西,扯起喉咙大声叫卖。
上街子进场口(进入场镇的地方)不远处的右手方,有一道青石板铺成的台阶通到栏杆市,半中央的地方,左右各伸出一条鹅蛋儿石(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左边通向镇公所,镇政府在这里办公;右边通向一座三进三落的大院,大院面南背北,前低后高,大门前是几级青石板台阶,台阶左右两边,种了几笼斑竹,上了台阶,从大门进去,左边是门房,里面经常坐着个看门的老头;右边是轿厅,门口常年摆着一乘精致的滑竿;再往里面便是天井,天井很宽,有假山花台鱼池,两边是五六间厢房,正对大门,便是堂屋,穿过堂屋后门,有石阶和后面两个院子相连,格局和前院大同小异,所不同的是,后院正对大门的房间,是个佛堂,供奉着白衣观音,平日里香烟缭绕,木鱼笃笃。从珠溪河对面的鸡公山望过来,整个大院红墙青瓦,画檐雕栏,结构精巧,气势恢弘,甚是壮观。这里原本是林秀才家的家业,林秀才的后人不争气,好吃懒做,推牌九、耍戳牌、下馆子、抽大烟,坐吃山空,不仅买光了家里百十亩地,连这最后的老屋也让龙结来的罗三爷连哄带诈买了去。
罗三爷本名罗道方,现年四十二岁,龙结人,父早亡,弟兄三人。长兄罗道恒,早年在川军独立混成旅任上校团长,和杨森、刘文辉的部队打过几仗,立了些战功,后来从政,放了资阳县长,五年后升任资中专区行署专员,在资中城定了居;二兄罗道元,乃川军133师一个少校营长,一直在西康驻防,后来,“七.七”事变后,随军出川,便无踪信。唯留老幺罗道方在龙结老家侍奉寡母。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也就是道恒大爷出任资阳县长的第三年,罗道方罗三爷便携寡母罗章氏到了珠溪河,毕竟龙结太偏远了些,迄今已是第七个年头。这罗三爷自幼聪敏,上过私塾,能写会算,为人狡黠多计,来珠溪河后,在道恒大爷的帮衬下,开了个绸缎庄,逐渐扩展,慢慢的拥有了三个绸缎庄、一个茶楼、四家烟馆,成了镇上的有钱人家。罗三爷原来住的是下街子一个一进深的四合院,后来看上了林秀才家这座三进三落的大院,使了些手段,买了过来。
这天早上,罗三爷早早起来,梳洗完毕,到后院佛堂向老太太请了安,来到前院厢房,大太太罗樊氏、二姨太春红、三姨太秀莲和两个公子,一个小姐——罗樊氏开怀晚,二十六岁那年生了大公子德生后,没有再出,二公子德全、三小姐芸香均是春红所生,一九岁,一六岁——已经等在那儿,佣人们早就准备好了今天的早饭:一碟镇上汪掰(音bai,瘸的意思)儿的酱鸭舌,一碟临江寺金钩豆瓣,一盘肉沫东尖,一碟红油豇豆,外加白米稀饭、米粉叶儿粑。老太太信了佛,不吃荤菜,也不和罗三爷他们一起吃饭,佣人另外准备了斋饭送去。罗三爷吃着饭,对大太太罗樊氏说:
“等会你带李妈、刘嫂去趟北崖洞,前天智通小师父在街上说,上次送去的佛像已经开了光,让去请回来。”顿了一下,又道,“记到(记得)多给两个香火钱,惠仁师父人很好。”
惠仁师父是北崖洞的当家和尚,因为老太太信佛,和罗三爷时常来往。罗樊氏答道:
“晓得了。”
话音刚落,德生和弟弟、妹妹跟着闹了起来: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罗三爷放下筷子,脸色一沉,道:
“你们去干啥子?跟二娘在屋头背书,背不出来不怕老师打手心?”
春红见说,乖巧的过来连哄带劝,三个小家伙虽然心里不安逸(满意,舒服),却不敢说啥子(什么),只得嘟着嘴埋头吃饭,不再提跟着去的事。
罗三爷接着对秀莲说:
“老三跟我去‘茂源茶馆’,陪着县里来的马队长喝喝茶,打打牌。”
秀莲只喝了一碗稀饭,便不吃了,接过佣人递来的毛巾,擦了擦嘴,说道:
“我才不去呢,我跟龚二姐她们约好了,去茶花坪看梨花。”
罗三爷三房太太中,大太太是明媒正娶,十八岁嫁到罗家;春红是当时樊家的陪嫁丫鬟,小大太太五岁,大太太生了德生后,罗三爷把她收了房;唯有这三姨太秀莲,本是镇上戏班子曹家班的头牌,罗三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收入房中,对她难免有些娇纵。听秀莲如此说,罗三爷也不生气,只是说:
“去嘛,这马队长是大老倌(大哥)的老部下,去认识一哈,二回(以后)见了面好说话噻。”
“跟个儿子家(男人)有啥子话好说,我都跟龚二姐她们说好了,不去不合适。”秀莲撇嘴道。
罗三爷见秀莲高矮不去,也不勉强,吃完饭,净了手,出来厢房,跟班罗才早伺候好了滑杆。其实珠溪镇不算大,走路出去办事也费不了多少时间,但罗三爷要排场,硬是每个月花一个大洋雇了乘私人滑杆;于是有外人开玩笑说,罗三爷上个茅司(茅房)都要坐滑杆。罗三爷听说,也不恼火,心里还有些得意。在他心目中,有两样东西是顶顶重要的:首先是面子,不论做啥子事,都不能臊了他罗家的皮(丢了罗家的脸),有钱人就要有有钱人的排场;其次是规矩,他认为,自己始终是一个正经生意人,虽然有当专员的哥老倌(哥哥),但生意人做事必须依生意人的规矩,他想要的东西,一向都是巧取,从来不依仗大哥的权势豪夺。巧取只能说明自己聪明、有本事、会做事,要是仗着哥老倌的权势豪夺,被人骂一声“棒老二(土匪)”,还不羞死先人?
罗三爷有点胖,这天穿了件淡紫色薄棉长袍,外罩黑底红花描金杭绸大褂,胸前挂一块西洋怀表,脚上一双千层底缎面圆口布鞋,头发向后,梳得油光铮亮,怕是苍蝇爬上去也要打滑——这身打扮,在当时的珠溪河,还是十分打眼(显眼、扎眼)的,但罗三爷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今天要见的马队长,本来是他大老倌道恒大爷身边的勤务兵,跟了道恒大爷十五、六年,对道恒大爷十分忠心,前几天刚被派到珠溪河。
由于时下前方抗战吃紧,为了稳定后方,专区政府和驻军长官协商议定,各县派出部分士兵作为治安队到下头乡镇驻防,协助维持秩序,费用由财政出一部分,不足部分从乡镇收取。此举看似有些荒唐,本来下头就有镇丁、乡丁维持秩序,还要啥子治安队?当然,专区军、政作出这样的决定,自有他们的花花心肠,名义上是协助下头维持秩序,实际上是为解决各县驻军军饷紧缺问题,安定军心。因此,明眼人一看就晓得(知道),下派各乡镇的治安队肯定是个肥差,好处不言而喻。于是各路神仙想方设法,都想让自己当兵的亲朋好友成为治安队的一员。道恒大爷借机让马队长以资阳县驻军少尉排长身份,堂而皇之的带队来了珠溪镇,一来,是照顾马队长,算是对马队长多年忠心耿耿的一个交代;二来,也是为了自己幺兄弟多个照应;除此之外,他还有一桩特殊生意,交给马队长去做。罗三爷对大老倌(大哥)的安排自然是心知肚明,他今天约马队长喝茶打牌,表面上看,是和马队长拉关系,套近乎,实际上他心里另有一套算盘(主意、想法)。
日期:2010-07-19 22:2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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