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袍哥》
第3节

作者: 跳舞的色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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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滑杆出了前院,沿着鹅蛋儿石小路左拐,快下台阶时,前头轿夫喊道:“夕阳坡!”后面轿夫接着一句:“慢慢梭!”走了两步,前头又喊:“滑竿儿慢慢儿抬。”后面接:“一步一步来。”川中多山,滑杆是一种很好的行脚工具,抬滑杆讲究喊号子,前呼后应,相互提醒;比如说,前方有坑,前面轿夫就喊:“前面亮晃晃。”后面接:“地下水凼凼(音dang)。”前面喊:“说滑就滑。”后面接:“踩稳再踏。”如果路直,前面喊:“大路一条线。”后面接:“跑得马来射得箭。”如果拐弯,前面就喊:“弯弯拐拐龙灯路。”后面接:“摇摇摆摆走几步” ,或者“前面一个坑;后面会小心。前面一个洞;踩到脚会痛。天上一枝花;地下屎一䎬(音pa。)”等等,不一而足,见啥喊啥。如果遇到逢场天拥挤,喊的就简单多了,大多会喊:“让一哈(下),让一哈,粪桶落衣裳。” 意思是,自己是挑大粪的,小心别让大粪沾了衣裳,人们听了,多半会自动让出一条路来;或者是“来了来了,扁担撞背了哈”,也有二不挂五的轿夫会喊:“来了,来了,奶奶撞背了哈”。喊号子除了相互提醒外,还有一个作用,可以给轿夫自己提劲,一路喊着,抬着滑杆不觉得累。所以罗三爷虽然胖点,但两个轿夫抬起来还是很轻松,嘴里喊着号子,闪闪悠悠下了台阶,顺着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从上街子一路往下;罗三爷呢,四平八稳坐在滑杆上,不时向熟识的人挥手打招呼。

  滑杆在下街子“茂源茶馆”门口停下来,茶馆门外站着三个军人,为首那个挎着手枪,看见罗三爷,挺直腰板,双脚一并,举手敬了个军礼,嘴里喊道:
  “三爷!”
  这人罗三爷以前在大老倌那里见过,便是他大老倌的亲兵,今天的客人——珠溪河治安队马队长马林河,后面两个背长枪的,罗三爷却不认识,估计是马队长的手下。马队长三十出头年龄,生得四方面皮,浓眉大眼,高鼻,黝黑皮肤,一身戎装,腰挺腿直,配上高筒马靴,浑身透着一股军人特有的英气。罗三爷见了,连忙下了滑竿,紧走几步,冲马队长抱抱拳,笑道:

  “马队长见外了,快莫(别)三爷、三爷的喊,让人笑话。”
  马队长过来,扶着罗三爷,答道:
  “哪个会笑话,马某若不是专员提携,还不是烂丘八一个。谋专员抬爱,差遣来到贵宝地,本来早就该到府上请安,只是这几天公务繁忙,没得空闲,今天的茶我请了,二回(以后)还要请三爷多多照应。”
  马队长不愧见过世面,虽是丘八出身,这番文绉绉的话说出来,却是掐丝谙缝(滴水不漏),有礼有节。罗三爷呵呵笑着:
  “马队长莫要客气了,哪能让你破费。来来来,楼上坐下说话。”

  马队长身子一侧,伸手礼让道:
  “三爷请!”
  两人推让一番,还是罗三爷走了前头,马队长跟着。罗才则领了马队长两个手下——一个唤作张才生,一个唤作吴辉的——在楼下堂子里喝茶候着。茶馆跑堂幺师(伙计)见了罗三爷,忙跑过来,道:
  “哟哟哟,今天吹的啥子仙风哦,把罗三爷吹来了,来来来,罗三爷楼上请。”
  实际上,罗三爷先着一天就叫罗才来定好了房间,幺师当然晓得,之所以这样说,是迎客的客套。罗三爷和马队长二人跟着跑堂,正准备上楼,那边堂子里有人喊道:

  “哟,罗三爷来了索(音同所,语气助词,无实义),老板,来碗茶!”
  罗三爷抬头一看,见是珠溪河袍哥舵把子七爷,忙拱手喊道:
  “哟,七爷,今天我有客人,不消了(不用了),谢了哈(语气助词),你慢慢喝,等二天(改天)你有空,我请你喝茶。”
  珠溪河人讲究,喝茶时碰到朋友或熟人,一般都要主动请茶,以示亲热或者敬重,叫喊茶。如果你随便到一个茶馆都有人喊茶,说明你人缘不错。罗三爷和七爷又客套几句,才领着马队长上楼,来到一个临街的房间,里面坐了两个乡绅打扮的人,是罗三爷叫来的陪客,罗三爷向马队长作了介绍:一个称为陈幺爸,四十出头样子,一个唤作曾大爷,年纪大点,六十来岁,脸上有几个麻子,都是罗三爷的多年老友,四人又是一阵客套寒暄,方落了座。


日期:2010-07-20 18:52:45

  (二)
  牛王庙场和珠溪河一样也是个小场镇,却比珠溪河小多了,在简州地界,通场只有一条大的街道;和珠溪河在山脚下不一样的是,牛王庙场的位置几乎快到了山顶,从牛王山东侧脚下,沿着一条九曲十八盘的小路慢慢往上,到了翻垭口的时候,路面渐渐宽了起来,以至于并排可以通行两架马车——只是从来没有通行过马车,顶多也就鸡公车——然后顺着慢坡斜斜的往下,走不到两里路,便又变窄了,中间有几条小路,树枝般分叉出去,这,就是牛王庙最主要的街道了。街背后的山顶上,有一个破烂不堪的小庙子,供着一个牛头人身的怪物,当地人唤作牛王,至于到底是何方神圣,却不得而知,牛王山大概因之得名。这里正是川西坝子的边缘,矮丘密布,山路崎岖,行脚十分的不便,是以,远远不如珠溪河繁华,一到寒场天(不逢场称为寒场),街道上空荡荡的,几乎看不到人,偶尔有一、两个人,也是急匆匆从街道上走过,很快的又从小路上走了,街道两边,稀稀拉拉几个店铺,虽然都开着门,却是冷清寡淡,门可罗雀;只在上街进场口街边的老榆树下,常年有个花白胡子的老头,支着一口油锅,炸了些豌豆粑、鸡公粑、油炸糍粑,懒心无肠的在那里等着人来买。一个店铺门边的街沿上,坐着一老一小,衣襟褴褛,没精打采,使得空旷的街道平添出几分萧条,如果硬要在这一片萧条中找出那热闹的去处,便只能是茶馆了。

  四川人喜欢泡茶馆,这个习惯从啥子时候养成,无从考证,但不论是城市还是乡村,只要有人的地方,几乎就有茶馆;也不管是逢场还是寒场,茶馆里总有不少闲人,三、五几个一桌,或喝茶摆龙门阵,或打麻将,打乱戳,推个牌九,耍两个小钱混手。而真正赌钱的,一般不打麻将、乱戳,也不在茶馆里——除非茶馆是当地袍哥的码头——而是会找个隐秘的地方,摇花鸡笼、扯马股,这两种玩法输赢面大,也快,符合赌棍的要求。(摇花鸡笼和扯马股是两种纯粹赌钱的玩法,摇花鸡笼有点类似于现在的百家乐,扯马股却不同:从一点到九点,每个参赌的人分五张牌,其中任意三张凑起来是十点或者二十点,这副牌就成了,剩余两张牌和宝官比点子大小,超过十点取余数;不成的牌最小;点子相同不论输赢。散五张还有个好处,参赌的人不拘多少,三两个可以,十个八个也可以,但宝官只有一个,多半由财力雄厚之人来当。)

  但这也不是定律。这天,在牛王庙的上街,一个无名茶馆里面——说这个茶馆无名,是因为它连起码的牌匾都没有,只是挂了一面红布做的三角的旗,用黑色画了个圈、圈里书写一个“茶”字,大门的一边垒了一个随时烧旺火的土灶,灶上的锅里汩汩的冒着热气,明眼人一看,就晓得这里是个茶馆——却偏偏有人在扯马股,而且从上午一直扯到下午:茶馆的最里面一张桌子,围了十来个人,有老有少,赌得个热火朝天。发牌的宝官(庄家)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生得浓眉细眼,单眼皮,眼角略微上吊,悬胆鼻,下唇略厚,大耳厚实无轮,不高不矮身材,略显黑瘦,穿一件老蓝布对襟大褂,敞着怀,露出里面的白色夹衣,下面却是一条青色洋布裤子。这身打扮,本来是很洋盘(洋气),但穿在他身上,却远不是那么回事,像是几个月没洗过一样,布满了油腻灰尘。在他面前的桌面上,堆了花花绿绿一大堆法币,虽是仲春时节,年轻人头上却冒着微汗,一边发牌,一边喊道:

  “押钱赢钱,押话赢话,押好的把手拿开哈!”
  围着的人们便几百、一千的往桌面上放钱,当宝官的年轻人见大家押好钱,把手里剩下的牌放在桌面上,道:
  “哪个叫牌(在剩下的牌中翻出一张牌,以确定每个人拿哪副牌)?”
  一个脸上长着黑痣的年轻人叫道:
  “我来!”

  说着,伸手翻起一张牌,当宝官的年轻人一看,喊道:
  “叫七摸尾,宝官拿嘴嘴。”(意为叫牌者叫了张七点,应该拿尾上那副牌,宝官拿头上的牌)
  众人一听,纷纷伸手依序拿起自己的牌,紧紧攥在手里,双眼盯着牌面,屏声静气,一张一张的慢慢拈开,当宝官的年轻人也抓过自己的牌,单手一搓,哈哈笑道:
  “妈哟,这种牌都有!”说着,挨个问其他人道。“几点?几点?”
  问一个收一个押在桌上的钱,收完钱,把自己的牌往桌子上一摔,道:
  “五七八,满火(满贯)。”
  众人见了,只能自认倒霉,其中一个穿夹袄的年轻人,大概输得狠了,嘟囔道:
  “这个牌有鬼,龟儿子是不是会起合子(起合子:耍手法作弊)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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