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说话时候，小炉匠落在最后面。

　　我对我的两个同学说，要不你俩再去看一下鸽子吧，对了，看拿啥弄个食槽，还没喂。
　　后来我们上了河堤，临河坐了一大排，那河水，正走得轻缓。两岸的树木葱郁。
　　小炉匠不知道情况起了变化，又开始拿段万里的大头开玩笑。其实在农场认识的第二天，小炉匠就开始拿他开玩笑了，而且段万里，一下就接受了。但是现在段万里不接受了，段万里突然就发了火。他用一根指头点着小炉匠鼻子说，小炉匠，你再这样说我我可不认了，我看你是曹向阳朋友，才敬你一尺。你他妈要见好就收啊，可你不收，我现在骂你，你赖谁？老子不是曹向阳朋友了？小炉匠，我给你说，我那么多兄弟都在，你驳我的面子，千万别要有下一次，我日他姐，我还不信啦！

　　一下子火药味浓了起来。
　　小炉匠便不再说话，脸上没有一点恼怒。他只是很平静的看一眼段万里，咧嘴笑一下，就低下了头，两只手薅起草来。
　　段万里一块石头掷进了河流，余怒未消的样子。
　　后来大家就不再说话，气氛沉闷起来。
　　不一会小炉匠站起来拍着屁股说，万里，那我走吧。
　　段万里眼也不抬，你有事你走吧。我再说一句，当我是朋友，你就尊重我。

　　小炉匠说，你还一直说。小炉匠说完也不看我，谁也没再看，低着头，用脚驱着草，一路拐过了那道坡。
　　我一时间坐也不是，走也不是，不断回头看小炉匠，直到他的影子消失。
　　一下子有些无聊。无聊了一会，我问段万里，建新小学你知道不知道？
　　段万里说，咋不知道，学校门可大，可破的木条门。小学六年级时候，去那里打架，我还抽下来一块木条。
　　我说，有一个叫秦国强的，你认识不认识?
　　段万里说，不认识，咋啦，他欺负咱啦？

　　我说，……没有。万里，要不咱晚上看电影吧，今天晚上是《啊，海军》，你看过没？
　　段万里说，他妈日本的，听说打的可猛，都剖腹，票多不多？
　　我说，不多，不过我可以想办法。
　　我手头只有两张空白票了，不过我非常想他们都去。都是江湖人，都是大鬓角，往那一站，该有多少熟人看见。
　　段万里却对他的伙伴们说，要不恁走吧，别让人家为难。
　　我说没事没事，我可以想办法。

　　段万里说，不得劲不得劲，到时候想不来办法，弄得更不得劲，说不定还恼上了。恁走吧恁走吧，别让他为难啦。
　　那一群人一个也没动，面对着河水，一言不发。
　　段万里说，今天都不给我面子，那恁在这儿坐吧，俺俩走了。
　　晚饭时分，家家户户的厨房亮着灯光，冒出来油烟。星星也没出来，月亮也没出来，那天是一望无际的漆黑。
　　我没钱请段万里，段万里也没钱请我，我就回家吃饭，让他楼下等着。下来时候我给他掖了个馍，馍里面给夹了芝麻酱，芝麻酱上撒了白糖。
　　段万里吃的那个香，三五口逮没了。那时候馒头大，和现在比较起来，一个顶四个。

　　原本给他掖了馒头，下楼时候，心里还忐忑，觉得对不住他。现在看他吃得那么香，还把手上的芝麻酱舔去，顿时释然。
　　段万里嘴里东西还没咽完，声音更憨了，你家条件还怪好，你爸妈是干啥的？
　　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说。我说，都是职工。
　　段万里说，怪不得，随手就拿来了大白馍，芝麻酱。
　　我突然意识到他家里很穷，原本要问他父母的话，也咽了回去。

　　不过千真万确，他穿的比我们都好。
　　我俩去了电影院，也就是那个大礼堂。我现在已经开始习惯观察影院外面，观察那些江湖人，我没有看见秦国强。听别的操蛋同学说，他们也好久没见秦国强了。秦国强面孔，在我门口坏孩子眼里，已经是个标志。必须识别的标志。今后的江湖岁月，有许多这样的标志，等待你去识别。
　　结果我拿的两张假票被发现了，那个大块头一脸胡茬的把门人说，他妈勒逼，俺小姨子他们今天晚上就是这俩座。我转身就跑，段万里却朝里冲，被那大块头一把从后面掐了脖子，又掐了他腿，拎着给扔出来了。
　　段万里一直轱辘到台阶下面，轰的许多人笑了。他爬起来时候，我看到他面孔多处碰伤。那个头越发的大了。
　　我俩缩进树荫里，段万里说，我今天还非看不中了！
　　我一摆手，那走，跟我来。

　　说句话也不汗颜，我初混江湖时候，干的坏事，仅仅是混电影看。这个礼堂，我终究能进去。
　　礼堂后面是个单位，走不远就有一扇门，门卫室亮着灯光，我一作手势，段万里我俩弯腰进去了。里面满是葱茏的树木。这个礼堂，则被高大的围墙环围了。我俩一直顺着围墙走，走过去了一个半圆。然后我朝墙上一指，看见没，这是厕所，插销早被卸了，窗户一推就开。看见没，这棵树……
　　我话还没说完，段万里就上了树。我发现他上树飞快，我没见过这么飞快的人。
　　我俩一前一后跳了进去。
　　厕所里空荡荡的，几盏小黄灯闪烁。落地的时候起风了，厕所里过堂风呼的掀起了我的衣服。
　　厕所通向影院，一前一后两个门。我俩快步来到前门，都装着提裤子，刚解完手样子。结果一推，里面插得死死的。我想可能是怕来来回回过人，影响观看吧，哪儿挤得都是人。
　　我俩听到纪录片结束了，那时候正片前，都放个纪录片，或者宣传片。正片要开始了，我们听到了里面的骚动。
　　于是赶紧朝后门跑。
　　后门倒是开着，可我们不能进。
　　那两米宽的门，被四五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朝那一站，给断了。这几个青年一看就是江湖上的，他们从容的喷着香烟，他们的头发蓬松，还有些凌乱，鬓角处却是一律的精致。好像只有鬓角，上了发蜡，熠熠闪出光来。

　　门口处那盏大灯，射出白花花的光。青年全部是洗的发白的螺纹布军装，裤子倒是各色，皮鞋又是一致了，都是蚌埠产的青年式。蚌埠产的和武汉产的有一定的区别，我们这些没有皮鞋的孩子，都先学会了区别。
　　我看到他们的军装上，有两个人是斑斑的血迹。其实就是很小一片，但是很醒目。据说，血洗不掉，在这种衣服上，据说，只有这种衣服，带上血，才美观起来。又据说，衣服上带血，是江湖的勋章。
　　我和段万里是趁他们有空隙时候，猛地往里拱的。正片已经开始，那肃杀的节奏，让我们急不可耐。我其实也没看过这个片子。
　　我俩当然没拱过去，我俩被从身后薅住了衣领，一下子勒的喘不上气来。
　　一个一米八多的青年，脸上都是坑，眼睛像余烬一样闪着细碎的光。他一手薅了一个，看看我，又看看段万里，他笑了，小蛋子儿，有种啊，你们没看见刚才那么多人想出来解手，都没敢过？
　　我俩这会是吓得喘不过气来。

　　他又说，我现在撒了手，你俩敢跑不敢？
　　结果他撒手时候，我俩都跑了。快吓死了谁不跑。这次段万里跑脱了，我又被薅了回来。
　　还是那个一脸坑的青年，他薅着我，脸凑到我脸上，说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有姐没？
　　我虽然在打哆嗦，但我还是马上反应过来了，我说我有个邻居，十七八，可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