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和一个操蛋孩子在他家喝酒，他家春节剩下来不少菜，还有半瓶半瓶的酒。那天他家空无一人。我俩也不用筷子，捏着炸丸子，炸莲菜，兴高采烈的喝。其实我喝酒一直很难受，但是喝酒的时候，说话能说出来许多投机。当然喝酒的时候，也能说出来许多不投机。
　　那天喝到动情处，操蛋孩子说，一不小心，你就有了一个可以为你去死的人。
　　我又一下子十分感动郑三炮了。
　　我想起他那身破衣烂衫，那不修边幅的长发，那经常可以看出的孤独眼神。
　　那天喝完酒出来，踩着咯吱咯吱响的积雪，我碰上了那个眼睛往上翘的女孩。我看到那个女孩，脸上充满了忧伤。她问我知不知道郑三炮关在哪里。我其实不知道。我那时候脑海里，还没有关押的概念，虽然小炉匠讲述过他的关押，但我以为，那是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于是我说，很远很远的地方。
　　女孩说，我要去看他。
　　郑三炮释放前，我又碰见了那女孩。女孩兴奋的告诉我，她见到郑三炮了。郑三炮当时也很兴奋，拉着她的手。女孩说，他给郑三炮，送了一件线背心。我那天看到女孩眼里充满了憧憬，对今后的憧憬。
　　我那个时候，也没有去看人的概念，好像他进去了，就只有等待。而且我发现老黄，也没有看人的概念。我多次见到老黄，提到郑三炮，他一句也没提，你去看他一下。后来的江湖，都是在看人中不断增加着友谊，老黄从来不看人，因此老黄不得不退出江湖。当然老黄的退出江湖，很大一个因素，是我门口的一个新兴势力，让他再次血染街头。

　　我提到的这个新兴势力，此时还不显山不露水。也许他们正在静悄悄的萌芽，等待破土。
　　接下来是一个非常安静的时期，秦建国团伙，依然没有踪迹。那时候虽然我们住的不远，但我们尽量避免往建新小学后面那块地面去，所以他们只要不来我们这边露面，那就是没有踪迹了。有一天卢爱民告诉我，秦建国他们，这一时期，正在跟老曹门那一带的孩子激战。卢爱民说，老曹门那边，也有一帮不要命的。
　　现在想来，那时候江湖，只为名不为利。
　　我记得百无聊赖的我，那阵子开始玩火柴枪，那种用自行车链子做成的火柴枪。清脆的枪声里，也有一束火光出来。
　　然后郑三炮就出来了，然后我俩在三面红旗粮店附近，遇到了小炉匠，结识了张水生。

　　其实郑三炮出来，曾一度跟那个翘眼女孩很近。翘眼女孩迎着家门口那些复杂的目光，坦然的跟郑三炮走在一起。有一天我们三个走进公园，翘眼女孩还把郑三炮拉进了树丛里。
　　那是认识张水生以后的一天，春天已经走来，公园里的树木，疏密有致。
　　女孩把郑三炮拉进树丛，我的心里就有了异样。边上是人工湖，我就坐在湖沿上，看那湖水。我看见许多小鱼，游出水面。
　　不一会郑三炮就走了出来，有些无措的样子。然后我看见那女孩，一脸怒容，飞快的走了。
　　我什么也没问郑三炮，郑三炮什么也没说。

　　许多年后跟郑三炮说起这事，郑三炮一句话概括了，我发育晚。
　　这样的事情，又发生两次。其实每次，郑三炮都跟着走进隐蔽处。我发现后来那女孩就起了明显变化，对郑三炮经常不冷不热起来。当然，她还会忽然热起来，现在想来，她还在等待。
　　那一时期的郑三炮，其实也有了细微的变化，脸庞开始变得光洁。
　　一直到张水生的到来，那个女孩跟郑三炮的关系，有了彻底的改变。
　　是在三四月天，张水生再次走进了我的视野。那天我和几个孩子坐马路边玩，那天没有郑三炮。远远地，我们看见，小炉匠和张水生，一人一顶军帽，散漫的出现在前面那个路口。
　　那一天，张水生居然背了把吉他。
　　那一天我们几个来到河堤，坐在草地上，张水生把那把吉他，弹出了忧伤的旋律。张水生短暂的一生，一直和吉他为伴。他死之前，我还听他弹了一首歌曲，重复的弹着那一首歌曲，好像是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
　　那一天我们在河堤上待了很久，任河风轻轻地吹，张水生的吉他，轻轻的弹奏。

　　我发现张水生那双很长的眼睛，经常露出忧郁。
　　张水生那天边弹边唱，是一首江湖歌谣。其实所谓的江湖歌谣，都是私下里流传的，江湖人喜欢唱的那一类东西。
　　那天她唱的那首歌，流传跟广，却是跟知青有关。歌词大意是，娘你灰心吧，儿要把农民当，儿要在农村当个县长，回家来看娘……
　　我不知道为什么，张水生唱得无比忧伤。
　　后来发现，经张水生口里唱出的那些歌，都很忧伤。那首山城的山，山城的水，嘉陵江流水汇成了河，我回山城看阿妹，阿妹在家中等着我……还有那首沈阳啊沈阳，马路上灯火辉煌……

　　好像那首歌的原版，是平壤啊平壤吧。
　　我那时候还没想到他杀戮成性，他弹着吉他，无比忧伤，谁也看不出来他会杀戮成性。
　　从张水生的穿着打扮上，可以看出他的母亲很要强。张水生的衣服十分合体，跟我们这些土头土脑的孩子比起来，他简直就是大城市里人。
　　那一天张水生一直弹唱到暮色四合。然后他背起吉他，和小炉匠两个人，一脚浅一脚深，消失在夜幕里。
　　我一直记得那个情景，张水生弹吉他时候，他那双很长的眼睛眯缝起来，那个很窄的鼻梁，鼻孔微微嗡动，他那很宽的嘴巴，轻微的发声。
　　后来张水生就来的比较频繁了，有时候他一个，有时候一群。他不弹吉他时候，杀气就呈现在他的脸上。郑三炮和他见面，两个人的杀气都呈现在脸上。我非常担心，有一天，他们两个会水火不容。

　　那个翘眼女孩，就是这个时候走进了张水生视线。其实张水生，一见到那个女孩，我从他的不动声色中，看出了内心的波动。当然那个女孩，那时候还看也不愿意多看他一眼。那女孩甚至说，我最烦听吉他了，好心情都给听坏了。张水生和郑三炮都在场时候，我非常不希望那女孩出现，但是那女孩总是出现了。
　　不过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直到五月里的一天，那女孩和张水生的关系，发生了根本的改变。女孩义无反顾的投入了张水生怀抱。
　　那一天来的很突然，那一天是秦国强团伙的突然到来，让张水生得到那个女孩，不费吹灰之力。
　　那一天曹向阳来了，他领来了十七八个知青。他们在东方红农场，跟当地农民大规模械斗，伤了十余人，于是公丨安丨抓捕，于是他们就跑了。曹向阳说，家是不能回了，看看这片，谁能找个地方住。当时老黄，老边，毛大孩，卢爱民，座山雕都在场，二三十人，都站在食堂那个背风处。那一天的风很大。那天我和郑三炮路过，老黄招手，我们就过去了。不一会，看见小炉匠和张水生也来了，张水生这些日子，住在小炉匠家。

　　老黄他们都很作难，一下这么多人，去哪里找安排。
　　正七嘴八舌，小炉匠朝远处一指，喊一声，快看。
　　我们都看过去，秦国强团伙，意外的出现在前面马路上。
　　他们人也不多，七八个，鞋掌敲打着马路，声音空旷的传来。其中有两个，纱布包了头。
　　老边说，秦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