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伤痕累累的我从房上爬下来，看见我的姥姥，正买了一篮菜回来，风把她的白发吹起。我姥姥穿着夏天的褂子，夏天的裤子，我突然一阵心酸。姥姥的身上，缀着大大小小的补丁，却是整整洁洁的，姥姥一直都是整整洁洁的。其实姥姥的衣服，印象里永远都是补丁摞补丁，甚至连过年，也没添新过，我司空见惯了。可是这一刻，一阵心酸涌上心头。

　　姥姥慈祥的给郑三炮和我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姥姥的慈祥，已经不辨善恶。不辨善恶的慈祥，那是真正的慈祥了。
　　郑三炮把我姥姥的篮子接过来，一溜小跑先进去了。
　　后来我和郑三炮来到楼下，我突然说，我姥姥的身上，都是补丁。
　　郑三炮说，我现在去给她买。
　　我说，我姥姥会问你哪来的钱，我姥姥不会要。

　　郑三炮说，我说我打小工。
　　我说，三炮，我姥姥真不会要，她怎么会要你的东西。她从来不要别人的东西。
　　郑三炮说，我不是别人。姥姥偷偷让我吃了多少回饭，有一回，你爸突然回来，差点看见，我躲在床底下。姥姥对我那么好，我给她买个衣服，应该不应该。
　　我说那我也应该，可是事情不是那回事。
　　郑三炮说，我发现有时候，你想帮个好人，特别难。
　　我说，不过这次，非得让我姥姥穿上新衣服。
　　郑三炮说，非得让她穿上。
　　第二天，许久没有露面的小炉匠和张水生，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小炉匠还是一贯制的光头，他头上的那些疤痕，发着亮光。张水生戴顶军帽，右眼有些撮起来。那道伤疤，让他的右眼，一直撮了起来，于是就看起来很狰狞。我们都闭口不谈那次秦国强在公园那块干涸的人工湖里，血腥围剿的事情。那是他们的耻辱，也是我们的耻辱。也许这个我们，不能算上郑三炮。我其实心里清楚，那件事还远远没有结束。也许等待小炉匠张水生的羽毛丰满起来，也许秦国强他们，那时的羽毛，更加丰满。我想，有时候的复仇，不是去寻找，而是在狭路相逢的那一刻。

　　我那一天，给了小炉匠三十块钱。我对张水生说，我给他了，就等于给你了。
　　张水生笑了一笑，右眼让他的笑十分狰狞。
　　小炉匠却说一句，张水生也不缺钱。
　　那天我们坐在那里，小炉匠一直搂着我。我知道小炉匠很想知道我的钱是从哪里来的，这在我们眼里，那可是个庞大的数目。于是我告诉小炉匠，我卖了三窝小鸽子。小炉匠说，那你也不留点？我说那好，你再给我留一点。小炉匠就笑了起来，用了一个名词，覆水难收。其实那时候人，很喜欢用名词。小炉匠又说，反正你那鸽子，还要孵小鸽子的。

　　那一天的郑三炮，一言不发，眼睛一直看着远方。有时候郑三炮，坐在人群里，却越发显得孤独。
　　其实郑三炮，还莫名其妙的发了通火。张水生马上问他，你犯啥病？郑三炮恶狠狠说，我犯我的病，碍你啥事？张水生说，他妈那天我和小炉匠躺在医院，你就呲牙，你呲啥牙？郑三炮说，你有完没完了？我就看一眼小炉匠，小炉匠就抱起张水生，说俺俩先走啦。
　　我问郑三炮咋啦，郑三炮说一句，还没给姥姥买衣服。
　　我说你说好是你买的。
　　郑三炮说，当然我买，我用的都是正地方。

　　我说我用的不是？小炉匠跟我，也是自己人。
　　郑三炮就啥也不说了。
　　我有时候觉得郑三炮，只想我一个人跟他是自己人。
　　于是我俩那一天，后来就一直商讨怎样才能买来衣服，让我姥姥快快乐乐的接受。
　　我突然有了主意。

　　又过了两天，我和郑三炮兴高采烈来到我家。我姥姥正在择菜，她看见我们高兴，于是也就很高兴。我从背后拿出一个大包裹，说姥姥，你看这是啥？
　　姥姥迷茫的眼光，看看包裹，又看看我，又看看郑三炮。
　　我指着包裹上的字，姥姥，你看看，上面写的啥？
　　姥姥说，你知道，我不认得字。
　　我说，那我给你念念。
　　于是我就装模作样念了一遍。
　　姥姥高兴得不得了，站起来去洗手，边擦手边说，你二姨寄来的，快看看里面都是啥。

　　于是我撕拉就撕开了包裹。那是一个纱布包裹，非常容易的我就撕开了。姥姥说别撕别撕，还有用。可是我已经撕开了。把姥姥给可惜的。
　　包裹里面，三套衣服，夏天的两套，冬天的一套，
　　这时候我们已经来到床头，我把衣服很随便的扔到了床上。姥姥就把那些衣服，一个一个的去摩挲。姥姥嘴里说着，这些衣服，你妈可以穿。正好你妈的衣服也旧了，她还上班呢，咋能不注意。
　　我很不喜欢她这样说，我从衣服里检出一封信，我说，姥姥，还有一封信。
　　姥姥说，你快念给我听。
　　于是我就念了，口口声声，那些衣服，全部是二姨买给姥姥一个人的。
　　姥姥听着听着，突然眼眶就湿了，姥姥说，你看看你二姨，你看看你二姨，我都老了，费那么多钱，我穿那么好干啥。
　　我没想到，那些衣服，我姥姥却不舍得穿，十分珍惜的放进了柜子里。那面柜子，我觉得，有我姥姥一样大的年纪了。

　　这样的结果，把郑三炮憋得面孔通红。他一直瞪着我。
　　又过了几天，我妈风尘仆仆从下放的乡下回来了，正好我在家，我就告诉她，二姨给姥姥寄衣服了，可是姥姥不穿。我妈也很高兴，就打开柜子，去看那些衣服。我说妈，你让姥姥穿吧，她不穿咋办？姥姥就对母亲说，你穿你穿，我穿浪费了。我妈突然就攥住了姥姥的手，说妈，这些年你受苦了，我还没有给你买过一件新衣服，妈，你就穿上吧。姥姥说你穿你穿，我穿那新衣服干啥。我妈突然就哭了，说妈，你穿吧，要不我心里难受。姥姥听以后，两行泪，也落了下来。

　　我说姥姥，那衣服我妈咋穿，老年人衣服，你不穿，我二姨也要难受。
　　于是那一天，我姥姥穿上了新衣服。那么大年纪的姥姥，居然在镜子旁站了许久许久。
　　我妈问我要二姨的信，我不耐烦的说，我那天点火玩，都给烧了。
　　我妈说，你真不像话！你越来越不像话了！
　　我妈给我二姨写了信。我知道我妈写了信，一脸无所谓。二姨很快回信了，说她没有寄包裹来。其实回信这件事，我起初不知道，我妈那天要回乡下，我姥姥做了早餐，还煎了我非常爱吃的荷包蛋。我妈催我赶快吃完上学去。我不赶快，我说马上放暑假了，去那么早干啥。我妈就突然说起了二姨的那封信，我妈说，二姨说她没有寄，她说她没有寄，是让我好受点，因为我，一直没有想到，给姥姥买一件衣服穿。

　　今天回来得晚，写到这里算了，这一节余下的明天吧
　　日期：2010-12-17　10:40:03
　　那一天，郑三炮看到我姥姥穿上新衣服，一直笑，我第一次看见他笑的这么傻。
　　郑三炮那一天告诉我，他托人去武汉买青年皮鞋，两双，我俩一人一双。我马上说不行，我说我家人要问的，特别是我爸爸，绝对又要叫我滚。郑三炮说，那正好滚一段时间。郑三炮又说，那还是不滚吧，你姥姥光找你。我说出一句话，说出来后我自己都吃了一惊，我说，等到我姥姥死了，我就和你一样，天天不回家。
　　说出那句话后，郑三炮我俩，好久好久都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