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尔夫球场……”老太太说。
　　“球场早就不在了。”姚七七肯定地说。
　　“一定要找到……”老太太说。

　　“好。你等一会儿，我先查一查资料。”姚七七拿起手机，上网查了查大柏树地区的高尔夫球场，没想到，还真是给她找到了。
　　只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
　　当时的大柏树，还不叫大柏树。
　　叫大八辻。
　　大八辻是日军起的名字，民国 27年，侵华日军制定建设上海大都市计划，在五角场江湾地区敲锣打鼓地开了工，其中就有建造在大八辻沈家桥附近的高尔夫球场。
　　不过，很久以前，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姚七七关了手机，没有耐烦再看下去。她特别不喜欢中国近现代历史，充满硝烟的味道、国的屈辱与人性的恶。
　　“是在沈家桥，对么？”姚七七问。
　　“是的。”老太太说。
　　“那么我们去吧。”姚七七说，“带你去看看现在的那里。”
　　“好。”老太太说。

　　因为姚七七并不认识那个地方，原本想叫出租车，后来转念一想，如果让一个鬼跟着她坐上出租车，也许会给司机带来什么厄运，于是还是决定步行，总之应该是在不远的地方。姚七七一边问人，一边步行，和老太太一起，到了沈家桥。
　　没有什么高尔夫球场，看起来，很早之前就已经是被工厂取代了。
　　“真的是这里？”老太太有些不相信似的，看着姚七七。
　　“是的。”姚七七说，“很早以前，这里就已经不再是球场了。我想你不会是到今天才知道吧。”
　　“都变了样子……”老太太说，“我死后，也许是无法相信自己就这么死了，灵魂在原地羁縻了很久，后来沦落到一个黑暗的地方，每一刻都在重复当时的痛苦，不知究竟过了多久，等我再出来时，就再也找不到那个地方了……当时还有大柏树，现在，连大柏树也没有了……”
　　“这里就是大柏树啊……”姚七七说。

　　“不，我说的是大八寺……”老太太说的一直是上海话，但‘大八寺’三个字，改用了普通话。
　　“啊，原来你一直说的是大八寺？”姚七七原先一直以为老太太说的是大柏树，因为在上海话的发音里，大柏树和大八寺的发音很相似。
　　姚七七仔细搜索着自己的记忆，隐约想起从前听到过弄堂里苏北口音的老人家用苏北话说“大柏树”。确实不是大柏树的发音，如今想来，是“大八寺”的发音。
　　“说的没错，88年改的名，过去叫大八寺。”彬彬有礼，却冷冷的声音，标准的普通话。

日期：2010-6-4 10:52:00

　　姚七七循声转过脸去，真的是许清明。
　　他怎么找来的？！
　　而且，他是在和鬼对话么？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站在了旁边。
　　“许医生？你怎么在这里？”姚七七惊讶地问。

　　“他既然交代了，总不能让你出差错。”许清明的脸，总是没有任何表情。
　　“可是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姚七七问。
　　“一路上有人告诉我方位。”许清明说。
　　“有人？”姚七七说，“是林未？”
　　许清明没有接言，走上前去问：“你有何心愿未了。”虽然眼神看着那老太，脸却对着姚七七。
　　姚七七暗自想，真是高啊，这样别人不会以为他是神经病。

　　果然来他也能看见。
　　“想要知道三郎在哪里，想要回到家乡去……”老太太说。
　　“你是谁？三郎又是谁？家乡在哪里？看起来，你已经死了几十年。”许清明说。
　　“我叫小红。”老太太说，“三郎是我的丈夫，我的家乡……我的家乡……”
　　“这是老太太的东西。”姚七七把手上的纸交给许清明，许清明接过去，看了看，“你是日本人？”
　　“不不……我不是……”老太太说。

　　“如果不说出真实情况，我没有办法帮你。”许清明淡淡地说。
　　“我……”老太太说，“是的，我是日本人。”
　　她的脸上，浮现出愧疚的表情，她对着许清明，和姚七七，深深地鞠了一躬，“对不起……也许是不愿意面对自己过去所经历过的事，所以也不想承认自己的国籍……可是又无法忘记家乡的一切……”老太太的声音，虽然仍旧断断续续，但说的内容多了很多，“也许是这样的矛盾……才让我徘徊于此，久久不能超脱……”
　　“十七岁时，我……”她停顿了许久，接着说，“作为军妓……来到中国……那样的日子，不堪回首……只做了一年的军妓以后，很偶然的机会，我从北方逃到了上海，从此隐姓埋名，做中国人，生活在这里。”
　　“我承蒙数位中国人的恩惠，这更让我为自己是日本人而感到羞愧……可是，另一方面，又十分想念故乡的一切……每天看着战争的火焰燃烧在脚下的土地上，就分外怀念故乡那平静的村庄……”
　　“这个世界上，老百姓是永远不会喜欢战争的，无论是侵略国的，还是被侵略国的……后来，我认识了三郎，很偶然，也很幸运。三郎和我一样，发自内心地对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觉得厌倦……他和我一样，希望早日离开这里，回到故乡……”

　　“一九四五年的春天，故乡的樱花，正在飘落的时节……三郎和我，都想念故乡的樱花，满天的樱花，就好像是雪一样，在盛开的时候，仿佛一夜，就凋谢了……”
　　老太说这番话的时候，枯涩的眼神里像是含着某种向往，她用一只手撑住拐杖，另一只手伸向空中，枯瘦如柴的手，仿佛是在迎接着飘落的樱花花瓣。
　　“那样的场景，我有整整七年，没有见到了……那一天，三郎约我去高尔夫球场，他说日本国就要战败了，他说很快就可以回到家乡……虽然是作为败兵而回去，我和三郎，心里却掩藏不住喜悦。胜利原本就不应该属于我们，胜利应该属于和平。这片土地，也应该属于它自己的人民……”
　　“然而我却没有能够如愿，那一天被丨炸丨弹炸死的时候，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就这么死了，在原地羁縻了整整四十九日，才想起与三郎的约定，可是身体却像是堕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不断地重复死亡时的惨烈……过了很久，很久……等我忽然重见光明的时候，猛然发现，我所熟悉的地方都已经不见了，就连大八寺这个地方，也消失不见了……我反复寻找，想要找到那一个记忆中的地方，然而却不知如何才能回去，痛苦和对那场战争的记忆却让我的灵魂无法超脱，无法忘记自己的死，也无法忘记曾经有这么多无辜的人死去……就是这样，我的灵魂一直徘徊在此地，寻找着或许永远无法再找到的三郎……”

　　“多么想知道，三郎在哪里……想知道他是否还记挂着我……”
　　“想要知道的话，今天晚上，在这里等我。”许清明说。
　　“可以么？”老太太的脸上，浮现出欢喜的表情，皱纹挤在一起，令她的脸，看起来好像是只核桃。
　　许清明点了点头，“先告辞了。”
　　老太太深深鞠躬，许清明点头回了个礼。

日期：2010-6-4 14:07:00

　　“要去哪里？”许清明向停在路边的车走去，边走边问姚七七。
　　“本来是想去一次学校的。”姚七七不得以说了个谎。
　　“现在？”许清明问。
　　“我还是回去吧。”姚七七说。
　　“晚上想一起来看看么。”许清明虽然在问话，听起来却仍然是平平的语调。
　　“可以么？”姚七七对许清明，总是有些忌惮。虽然他看起来举止有礼，但对姚七七而言，却似乎总有一种拒人千里的感觉。

　　许清明点了点头，走到车边，打开车门。是一辆Polo——这辆车，姚七七总算是认识的。
　　许清明发动汽车之后，看着前方说：“以后不要当着鬼魂或是妖物的面，说出自己或者别人的名字，尤其是对你重要的人。”
　　“哦……”姚七七虽然答应着，却不是很明白许清明的意思，刚才的确她提到了林未，但这有什么不妥么？
　　“名字是控制一个人最简短的咒，如果真名被对方知晓，可能会对自己不利。”许清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