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5-12 16:32:00
　　老者沉默着，眼观鼻，鼻观心，紧抿的嘴角像被绳索束紧，漏不出一个字来。迎香坐在他对面，似乎也正坐在千里之外，全然无法入他正眼。青年不再说话，恭恭敬敬地退到老者身后，垂手静立。
　　天色阴沉，空中层云留驻，一丝风也没有，南门本就少有人行，这处更是其中相对僻静的角落，四下无人经过，也听不见街面上的叫卖声，显得格外安静。
　　迎香深吸口气，若非知龙蒴不会走远，她大概是坐不住的了。先前听闻这一老一少的事情时，就觉得不同寻常，此刻亲见，更感到背脊隐隐发寒，像从天上倾下一缕瞑色，遮蔽了他们身上本应喧腾的活人气息。眼前老者面沉如水，自不必说，即便那青年笑得再亲和、言语再柔润，似乎也只是强作欢笑，掩盖那沉沉暮气罢了。
　　她坐着不动，脑子里却是信马由缰，转得飞快。一边细品眼前两人，一边回味先前那大婶的话，忽而想起上月一日，龙蒴说自己越发敏锐了，兴许是和他常在一处的缘故。这话的意思她大概明白，好比制香之人长期身在香坊，同千百种香料混迹，那身上就会有脉脉的香味缭绕，说不出具体是何等香料，似乎各色香韵都取到一点，彼此熏染，同人身上的气息融合，最后成为制香人独有的馥郁芬芳。即便都是制香者，但因着长年浸润环境不同，所制香料、所用方法不同，每人身上这袅袅的香息便可能迥然不同。自己与龙蒴相识已有半载，虽不曾学得半点神通，但常留心他做人做事的法子，聆听他不经意中流出的训导，自身观人的能耐，从人身上感知点东西的本领，似乎确实有了提高。

　　按龙蒴所言，这种无可言传只能意会，恍如神异的本事并非妖邪专属。凡人亦生灵，骨子里潜伏的灵性并不逊色于异物，只不过，今世之人多为红尘俗务所迷，灵性掩藏泰半，许多甚至沦为行尸走肉了。
　　“真人。”又过片刻，依旧不见老者开口，迎香主动问道：“我这……这凡俗女子一个，不知看出什么没有？”
　　老者闻言，眼皮微抬，这才往她面上瞟了一下，嘴角露出淡淡冷笑，仿佛楼台上闲适的老爷，看着暴雨骤降时下面抱头鼠窜的行人。他嗓子里干巴巴的嘿嘿两声，道：“小姑娘非本县人，乃是皇城下的出身。”
　　迎香一愣，自己老家确是京里的，真给看出来了？不过转念一想，也可能听自己说话非本地口音的缘故。她点点头，道声真人说的是，还请继续赐教。那老者捻着下巴上的白须，嘴里不知念叨些什么，片刻后，才又道：“小姑娘不同于普通闺秀，受过些磨难，也算是从虎口里逃生的人了，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今得贵人相助，生活当过得颇为顺心才对。”
　　贵人？迎香心头一转，哦，说的或许是龙蒴，当初那处境，若非他出现，当真是一塌糊涂，能否活下去都未知，他倒的确是自己的贵人了。想到此，她不由微微一笑，说真人好眼力。
　　“不过，这顺心不顺心的，也很难讲。”老者话锋一转，又道：“你说鸳鸯相伴好不好？终究有鸡毛蒜皮、劳燕分飞之时；加官进爵好不好？终究有身败名裂头点地的一天；儿孙满堂好不好？也难保有不孝子孙反过来将父母打杀的，唯有……唯有自己寿数绵长，逍遥世外，方是做人的正道。”

　　“嗯……”迎香不置可否，猜想这刘真人兴许是个修道的，以登仙长乐、无欲无求为遵，自然鄙视世间庸碌的凡人了。只不过，他这番话说得未免刻薄，不合修道者恬淡的性子，倒有些执拗偏颇的味道，仿佛走火入魔一般。
　　刘真人嘴里啧啧有声，又抬头瞟她一眼，冷笑道：“小姑娘，你也不要觉得此刻便是好，你一个凡俗女子，虽有贵人在侧扶持，又能得意几时？贵人不害你，与你便是一条心么？况且人各有经纬路径，硬要走到你无力走的路上去，便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了。才出虎穴，又入龙潭，夏虫不可语冰，以后还有你伤心的日子。”
　　这话冰冷透骨，掷地有声，如一根钢刺直插入迎香胸臆，她心头一痛，强压下去的隐忧瞬间胀大，简直要让人喘不过气来。青年看她变了脸色，当是被说中心事，赶忙走上来柔声劝慰，说我师父乃是好意，提点两句，让小娘子好早做打算罢了。不过师父游荡世间，不受礼教拘束，素来也不喜欢那些拐弯抹角的繁文缛节，因此话语上兴许难听点，小娘子千万莫介意。
　　“怎会介意……当感谢真人才是。”迎香微微皱眉，收敛心神，笑道：“刘真人好生厉害，小女子过去确实有些经历不同于闺阁弱质，老人家一不问生辰八字，二不打卦扶乩，一眼便给看出来了，当真神人。”
　　她嘴上说得恭敬，心里警惕越发竖起来，当真没见过这般看相的，更不曾听闻这般给人点化开解的，那话听着不像看相的套词，更像是给自己一个下马威，真也好，假也好，先诈自己一下，让自己心里怯了。莫非……他看出自己来意？即便看出来，又有何要紧？自己不过一时好奇，替那大婶来看看儿子，他这般紧张，果然是有猫腻的么？
　　不论如何，这老者要么别有神通，要么就是心怀叵测，大婶至今不曾见到儿子，必有他从中作梗。
　　想到此处，迎香偷眼看那青年，他还是那般容色温和，眉目间不见一丝不悦不甘，也看不出被他师父拘束了的模样。就在她思索当如何给这青年说声你母亲已到桂川县的时候，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龙蒴竟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