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光明饿倒街头的时候，被榨油师傅汪洋收留了。那年冬天，有人在凤县那栋尖顶的育婴堂里放了一把大火，向光明就成了无家可归的孩子。向光明第一次见到榨油师傅汪洋是在汪家的碾坊里。碾坊是一个坐地生财的活宝。在俺村，汪家的碾坊大，生意最好，别的碾坊只碾米不榨油，汪家的碾坊既碾米，又榨油。俺村十里八寨的粮油都到这里加工。

　　“可怜的孩子，你终于醒了。”
　　这是向光明醒来之后，榨油师傅汪洋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向光明能够下地走动的时候，碾坊里来了一个漂亮女人。这个漂亮女人叫白果，是来碾坊帮忙的。碾坊的活儿多，杂七杂八的，有些细活儿男人干不来，还得要女人来干。白果倒是很勤快，汪洋要碾米了，她就帮忙扫地筛糠；汪洋要榨茶油了，她就帮忙烧火炒茶油籽、碾粉蒸粉，汪洋与伙计只要把油箍用脚踩实了，装进榨床里，就可以榨油了。榨油是男人干的体力活，白果干不来，就靠在旁边的一根柱子上静静地看。

　　碾坊的空地上悬着一根长约两丈的海碗口般粗细的撞木。四个身强力壮的伙计跟在榨油师傅汪洋的后面，手扶着那根油光鉴亮的撞木，躬着腰杆，做好了准备。汪洋左手抓住缆绳，右手扶着撞头，身子稍微后仰，四个伙计站在撞木两旁，双手扶着撞木，绷紧身子往后仰着。“一、二、三。”汪洋将撞头对准榨床里的木楔子，轻声喊道。撞头包了铁，木楔子一端也包了铁，首先只是轻轻地一撞，“砰”地一声，木楔子深深地嵌入到榨床里面。然后，他们喊起了粗犷号子。

　　“老、油、坊！榨、姑、娘！”
　　“来呀！榨呀！”
　　汪洋一甩手中的缆绳，伙计们往后一推，撞木高高地扬起，汪洋一拉缆绳，扬在半空中的撞木借力向前冲去，伙计们再往前一送，由汪洋扶着的撞头准确无误地撞在榨床的木楔子上，“梆”地一声，山摇地动，震耳欲聋。汪洋带着伙计们再喊号子，再撞……白果的脸就渐渐红润了。白果突然觉得，汪洋扶着的撞头不是撞在榨床的木楔子上，而是撞在自己身体的某个地方了，让她感到战栗，晕眩，甚至潮湿了。

　　这时，油流出来了。
　　榨床里的油先是像断了线的珠子，紧接着如泉水汩汩地流到油槽里，再流到油锅里，霎时，芳香扑鼻，整个碾坊都弥漫着茶油的芳香。
　　日期：2011-02-14　09:04:29
　　【正文】第一章 俺村旧事
　　（此处省略260字）

　　【002&续】
　　白果到碾坊没几天就和榨油师傅汪洋好上了。向光明住在榨油师傅隔壁的仓库里，之间胡乱地隔着块杉木板子，每天夜里他都会被这个女人的叫声吵醒。有月亮的晚上，向光明甚至可以看到榨油师傅把榨油的那股狠劲都用在了这个女人的身上。刚开始，向光明用烂棉絮塞住自己的耳朵，假装睡得跟猪一样。只是有一次向光明感冒了，忍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隔壁的动作才有所收敛。开闸放水碾桐油籽时，向光明禁不住内心的好奇，偷偷地问榨油师傅：“师傅，你跟白阿姨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是在青山歌会上认识的哩，你白阿姨的山歌呀，唱得可好哩。”汪洋舔着厚厚的嘴唇，很自豪，随后又提醒说：“师傅的成分不好，白阿姨是偷偷跑来看师傅的，你可千万别跟人家乱讲！”
　　“要是有人问起呢？”
　　“就讲不知道。”
　　十几岁的孩子哪里管得住自己的嘴巴。当扛着杆快炮的民兵营长扔给他一点能吃的东西，他就把榨油师傅跟白果的那点事说出去了。后来向光明才知道，这个叫田鸡的民兵营长早就跟白果好上了，人家还是夫妻。
　　田鸡在石桥那边也有一个碾坊。

　　田家的碾坊是旱碾坊，是靠牛，或者马拉动碾盘。俺村的人嫌牲口邋遢，很少有人去田家碾米的，除非雨水特别少，青山脚的青溪水断流了，汪家的水碾坊开不了工，人们才会光顾田家的旱碾坊。
　　然而青山脚的青溪水很少有断流的时候。
　　刚开始，田家想方设法破坏汪家的水渠，经常往汪家的水渠里扔螃蟹，螃蟹钻得水渠到处漏水。这水一小，汪家的水车就转不起来，碾坊就开不了工。可后来龙县有了水泥厂，汪家的水渠固若金汤，螃蟹再也帮不了田家了。
　　田家的碾坊只能给寺庙的和尚碾碾香粉。
　　日期：2011-02-15　10:48:45
　　【正文】第一章 俺村旧事
　　【003】

　　那天晌午，汪洋和伙计给人送油去了，向光明和白果正在清扫碾盘，田鸡扛着杆快炮大摇大摆地过来了，进门就扔给向光明一个黄瓜，问：“光明，你师傅呢？”
　　向光明说：“师傅给人家送油去了。”
　　向光明把黄瓜在衣服上擦了两下，然后掰了一大截，递给白果。
　　白果不要，笑眯眯说：“你吃吧，阿姨牙疼。”
　　田鸡四下看了一下，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向光明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白果说：“可能要到天黑才能回来，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田鸡说：“我那边没事做，过来串串门，看你们都在忙些什么。”
　　向光明不信，说：“碾坊有什么好看的，你是来看白阿姨的吧？”
　　白果说：“娃崽家，不懂别乱讲，小心师傅打你的屁股！”

　　向光明说：“我没有乱讲，人家都说白阿姨长得挺漂亮，就是……”
　　白果问：“就是什么？”
　　“就是风骚了点！”
　　“风骚？”
　　田鸡拍了拍枪杆，把眼皮一翻：“谁说的？老子一枪嘣了他！”
　　当时，向光明对“风骚”这个词所代表的含义还是很模糊的，潜意识里只觉得那是损人的话。当向光明把“风骚”这个词说到榨油师傅汪洋的耳朵里时，文化大革命拉开了序幕，白果的肚子也开始显山露水鼓起来了。

　　在田鸡的领导下，向光明成了红卫兵小将们的头头。碾坊成了批斗场，碾坊的主人汪洋自然成了批斗的对象。
　　“打倒汪洋！”
　　“打倒牛鬼蛇神！”
　　“打倒新资产阶级不良分子！”
　　日期：2011-02-16　15:41:48
　　【正文】第一章 俺村旧事
　　【004】
　　汪洋在碾坊里一丝不挂地上吊自杀后，向光明抓住了田鸡的罪证。那天晚上，向光明正跪在榨油师傅汪洋的坟前忏悔，坟脚的苕地里传来了“沙沙”的响声，向光明心里一紧，以为自己偷偷祭拜榨油师傅的行踪被人发现了，便蹑手蹑脚躲到一块墓碑后面。
　　向光明的担心是多余的，那类似老鼠挖洞的“沙沙”的响声，一直停留在同一个地方。
　　“难道是老鼠在偷苕吃？”
　　向光明紧绷的心弦一下松了下来。他借着月光，开始慢慢向坟脚靠近。这时苕地里的响声没了，向光明正想着该不该继续向那块苕地靠拢，黑暗中“嚓”的一声，亮起一道火苗，一个熟悉的背影顿时出现在了向光明的视线里。

　　那不是民兵营长田鸡吗？
　　向光明以为自己看花眼，伸手揉了揉眼睛，火苗却熄灭了。
　　黑暗中飘来了一股难闻的旱烟味。
　　半夜三更竟然跑到苕地里来抽烟？要是被他发现了，后果将不堪设想。想到田鸡手中的那杆快炮，向光明的心快要跳出嗓门。
　　这时，对面传来了一阵大狗咬小狗的惨叫声，黑暗中的火星一下不见了。田鸡走到大路上，冲远处晃动的火把，喊道：“干什么的？”

　　狗听到田鸡的喊声，马上狂吠着朝这边跑过来。
　　向光明正担心被狗发现，田鸡却朝天放了一枪，狗吓得掉头就逃。
　　“田鸡，你别开枪，我是白丁！”
　　“是岳父老子呀，你半夜不在家里睡觉，到处瞎溜哒什么呐？”
　　“我睡不着，想过来看看地里的苕棒，你……在这里干什么？啊，哪来这么多……”

　　“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