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0-12-17　23:02:31

　　19
　　我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慢慢地把眼睛往所有人看去，林夏阳垂着眼帘，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林妈妈和林秋娥泪眼汪汪，林妈妈带着伤悲，林秋娥带着企盼。林玉川双目炯炯，盯着我，手里坚定地端着酒杯，仿佛，如果我的回答不如他意，那杯酒，就会跑到我的身上来，随之而来的，会是拳脚。
　　我闭上了眼睛。
　　苍天，为什么我会如此失德？
　　蓦然，我张开眼，说，首先我对天发誓，我绝对不再逃跑。

　　大家眼睛立刻都盯着我。
　　我说，是的，我不逃跑了，我傻呀，你们对我，也不坏是不是，即使我回到家乡又能怎样，还不是穷，还不是要嫁人生子，还不是守着山中的日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说不定还吃不饱。这里，好歹一口饭还是可以吃饱的，一张床还是可以睡暖和的。所以我不跑了，你们也不用像防贼那样防着我的。你们闽南话俗话说抓人不干活，抓蜂不酿蜜，你们看着我，只要我想逃，还是逃得了的。大不了被你们打死。但是我对着天，对着你们的神明和祖宗发誓，我不逃了。

　　林妈妈忍不住，说，那你是要哪条路？
　　林秋娥的眼睛大大的，充满期盼。
　　只有林玉川不动声色，仍炯炯地看着我。
　　我竭力平静，说，如果你们不嫌弃我，就让我依然住着，活儿，不管是山里田里，地里家里，都算我一份的。我不敢说卖身为奴，或者是什么卖身当工，我做个三年五年，总能偿还你们的损失吧。至于我后面的道路，现在谁也说不清楚。是不是有好男子愿意招赘进来，还是有本地人愿意出聘金娶走我，我也愿意跟他走，谁知道是怎样？
　　他们似乎有话说，我挥了一下手止住他们，说，我是人，不是牛，狗，不是猪，羊。我今天说一句，我是真的欢喜甘愿留下的，以后的事情，看我的命吧。
　　说完，我一口喝掉杯中的酒，头也不回地走回房间，关上门，我没有开灯，我让眼泪畅快地流满我的脸。
日期：2010-12-17　23:09:45

　　20
　　第二天，大家好像约好了似地，都早早出工了，连一向盯着我的林秋娥，也不在家里。只有林玉川，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厅上，泡茶，抽烟。

　　我收拾完厨房的事情，走到厅上，坐下来，给他倒了一杯茶。
　　他吐了一口气说，孩子，你是命苦，春生，也是命苦。不是我心肠硬，你也要理解我。
　　我说，我理解你，我只是怪自己命苦。
　　他扔掉烟头，有沉默了好一会，忽然问我，孩子，你能叫我一声爸爸吗？

　　我的鼻子猝不及防就酸了，到底，我的命是好是歹呢？如果是好，为什么要让我遭遇恶人拐骗？如果是歹，又为什么这家人对我这么好？
　　我含泪说，爸爸。
　　林玉川，这个我从来没见他流过眼泪，一直都是以能人和顶梁柱形象出现的男人，也流泪了。
　　他有些哽咽，说，好的，孩子，你叫我一声爸爸，你就是我的孩子了。你，是有文化的，我知道，地里田里，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你愿意帮我们一分，是你的人情，你不做，是你的本分。我知道，今年我们村学校至少还缺少两个代课老师，你，就去代课，教教小孩子们吧？
　　我吃惊地看着他，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日期：2010-12-18　00:03:23

　　21
　　我愣了好一会儿，几乎，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出路和结果了。
　　可是我的心里，也分明看到了一条绳索，慢慢地，越缩越紧。

　　我答应了。
　　此后几天，我不动声色，继续跟着林家人出工。
　　一切仿佛，都没发生什么事情。
日期：2010-12-18　21:09:49

　　22
　　一阵细细的雨下来，天气就凉了下来。早晚能感觉到凉了。
　　八月快过去了。

　　农历七月中旬的当儿，空气中飘起纸钱的气息，各家各户蒸着米粿，炒了平时舍不得吃的饭菜，在家里，在祖祠里，祭拜祖先，“做月半”。有的地方搞得更加热闹，请了电影来放，他们的名字也更专业，叫“普度”。
　　老家也是有这样的风俗的，只是俗称“鬼节”，相比简陋很多。当然，依稀记得有几家同学家里，也是很隆重的。
　　这种时节，人人脸上都是带着几分喜气的。大的农忙季节过去了，一年的收成已经入仓大半，好容易闲下来，忙点祭祀热闹之事，不管阴间的祖先是否能够享受到子孙的孝心，活着的人，却可以借着祖宗之名，好好犒劳自己一番的。
　　如果真的有阴间，那么，我远在老家的阴间的祖宗们，是否会知道他们的一个后代子孙，正在遥远他乡，漂泊流浪，做着无根的“候鸟”？

日期：2010-12-18　21:23:44

　　23
　　这天傍晚，收工回来经过溪边，在溪边停下了清洗农具，其他人弄完先回家，我就慢慢地在溪里顺便洗手洗脚洗脸，林秋娥今天下午没出工，不用我急着回家做饭的。
　　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同。抬头看时，对面学校的大门开了。
　　八月三十日了，学校，又要开学了。
　　只是不知道今年，又会是哪些老师？
　　我想起林玉川说过的话，心里没来由一阵心虚。
　　正自发呆之际，学校的大门走出了两个人，手里提着水桶，看得清，一个是周国士校长，一个是陈玉山教导兼总务，两个人边走边说着什么。

　　我忽然一阵心慌，从生产春生的事情发生后，我就再也没去过学校，也没见过他们。不知道他们会如何看待我。
　　我收了东西，背转身开始往回走。
　　走了几步，听得后面喊，翠竹，翠竹，是不是翠竹？
　　我回头，陈玉山站在台阶上向我招手。
　　我说，周校长，陈教导好，回来开学了。
　　周校长没说话，陈玉山说，是啊，开学了，叫你家老头子今天准备好好茶和好酒，今晚要和周校长去吃大户。
　　我说，欢迎两个老师。那我先回去了。

　　不知怎么，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话，连忙迈步前行，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他们已经到溪底去，见不到了，就停下脚步，慢慢地走。
　　太阳收起了最后的余晖，鸟儿正在归巢，收工回家的农人扛着农具，有的赶着牛，不疾不徐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的眼角一热，鼻子一酸。又忙忙地拿手擦擦眼睛，自个儿笑了一声。
日期：2010-12-18　21:33:33

　　23

　　回家把陈玉山的话告诉林玉川，林玉川就吩咐林秋娥到杀猪的林庆彪那里问问是否还有什么肉没卖出，到做豆腐的金瓜嫂那里看看还有没有豆腐。他说，告诉他们，要下酒的，没有，也要生出一些来。
　　烟和酒倒不用现买，别人拿过来的，还有。
　　晚饭后，林夏阳和林秋娥都跑出去玩，我本想跟着林秋娥去，林玉川叫住了我，说，校长要来，我已经跟他们打过招呼了，你，先到学校代课，以后，看怎么发展再说。工资虽然不高，好歹，也是拿五寸（笔），五尺（锄头把）太重了，不该你来拿。等会儿，你帮你妈妈炒弄两个菜，我们一起喝。你能喝几杯，这个，也是好事的。
日期：2010-12-18　22:13:46

　　24
　　不多久，周国士和陈玉山果然联袂而来，我和他们打过招呼，就到厨房帮林妈妈洗菜切肉，他们几个先在厅上泡茶话仙（聊天）。
　　菜弄好上桌了，林妈妈到厅上和大家招呼完也就回房去，留下我和林玉川陪着两个老师吃菜喝酒。
　　想来他们也已经都说好了，彼此又是熟识的，所以也没多少客气，酒菜过了一巡之后，周校长就发话让陈玉山说话，陈玉山推辞了一把，就说了。他的口齿确实比周校长伶俐一些。

　　他说，翠竹啊，你在老家上过多少学啊？
　　我说，初中毕业，家里穷，没继续读。
　　他问，拿了毕业证书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