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雪来去匆匆，像一道水花在李牧童的心礁打了个漩，又淌走了。她不是来要钱的，他刚提这话题，她就用皂白分明的大眼狠狠地瞪得他脊背发凉：“再说，别怪我跟你急啊！我现在不差钱！你想啥时还都可以！”她也不是来找他谈天说地的，两个人说的话，压根儿就没几句。
　　李牧童吃不准她的心，就像一个不明敌情的战士，只好听天由命。一走进火热的工地，李牧童的血跟着沸腾起来，劳动使他充实、愉悦。他惊奇自己不去想那些奇怪的诗句，古怪的爱情，古怪的人生，没了那些纷乱思想象的缠绕，那他竟然能够澄明地在烟尘蔽天的建筑工地上活下去。
　　老北京忽然死了。
　　是凶死的。

　　那天，老北京正拾捡废弃的材料，看见身边的脚手架子在摇晃，他赶忙喊上面的小伙子下来。小伙子跳下来时，架子随之倒下，老北京一把把小伙子推了开去，自己却被埋了。
　　小伙子就是跟老北京打赌看“矮墩儿”是否穿丨内丨裤的那位，他在老北京的尸体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得比亲爹死了还难受。不久，又传出，打老北京的男人的根本不是“矮墩儿”的老公，他是跟这哭丧的小伙子串通好来讹钱的。众人这才大悟小伙子为何哭得那般伤心。私下里便议道，这是在哭自己的良心呢！
　　老北京死后，忽然冒出许多的亲戚来。镇日里缠着包工头要钱。要来要去，包工头忽然就不见了。怎么办？工人们一时都慌了神。有的放长声大哭，有的捶胸顿足骂，有的抱着脑袋不吭声。见这一副凄凉图景，李铜锤说，“狗日的，土行孙啊！平地里不见，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周二火白了他一眼：“干筋火！充毛的好汉，我们来得晚，没吃多少亏！”廖木匠愁眉愁眼地说，“我亏大发了，我是木工，我工资高！”周二火说，“你硬是个人材，钱挣得多，亏也多吃一点！”

　　又熬了几天，工地上的人有找政府有关部门的，有找朋友帮忙的，都无果而终。一群人，一盘散沙似的散完了。四条好汉，夹个卵子叮当响地上了路。大街上纷纷扰扰的人群，来来去去，匆匆忙忙，他们却茫然失措，不知何为。
　　“像破烂一样被遗弃了！”李牧童咕哝出这句狠心话，心里好受了一点。这或许是自残性的愉悦，给伤口上撒盐，竟然舒服过贴膏药。其余三个都抱着脑袋，蹲在墙角，一脸苦瓜相。头顶是黑色的太阳，眼前灰亮的街道像刀子笔直地在高低起伏的建筑物之间，戳开了一条豁口……
　　突然，一群摇着五星红旗，挥舞着拳头，震天撼地吼叫着的年轻人，像潮水一样从街道的拐角处涌出来，呼啸着涌到了大家的面前。一个女学生给他们一人手里塞了一只小红旗：“不知道路么？跟我们走啊！”他们身不由已地被裹进了人流，“干啥咧？”廖木匠小心翼翼地问。“还不知道么？出大事了！美国佬把我们的大使馆炸了！我们去抗议！”近旁一个声音吃惊而又愤怒地说。

　　“中国不可战胜！”
　　“血债血还！”
　　“打倒美帝国主义！”
　　森林般的手臂，红旗的海洋！呐喊，呐喊，呐喊！每个人都声嘶力竭，眼睛血红，呼吸急促，喉咙洞开，恨不得把一颗颗红心呕出来。多少年的不屈，多少年的愤怒，像压抑的火上喷发，势不可挡！
　　李牧童的血液加速奔腾起来！他恨自己只知道埋头干活，连家国大事，都不闻不问了，还算个年轻人么？对得起自己受的那几年教育么？对得起党员的爹和领过国家抚养费的九泉之下的爷爷么？怎么连国都不爱了？还记得上初中的头一年的建党节，写的那首《歌颂党啊亲爱的妈妈》，不是听哭了全校师生的么？电光火石无数闪念，李牧童羞愧无比，肚子里烧上了一层火，眼里冒出了一串串火焰般的泪花，他只有拼命地呐喊，才能减少一点羞耻，一点悲哀，一点无知……

　　游行结束，四个人都有气无力地瘫软在一家饭店的门口。廖木匠说，“刚才，有个小子还说我喊的声音小了；今天我们才吃一顿饭从门头沟走到朝阳区，不花费气力啊！”周二火说，“有个家伙才怪，他说像我这么瘦小，还不肯锻炼，不肯出力拼命喊口号，怪不得会有人欺负我们！说我就是典型的东亚病夫！”唠嗑暂时性地医治了饥饿，李铜锤也饶有兴趣地参合进来：“使馆被炸了，狗日的美国佬，敢在北京落炮弹。老子们先毁了他的大使馆，再把十四亿人开过去，一人一泡尿都把他狗日的淹死！”

　　“你傻啊？铜锤子。美国佬在北京动武，那不是向中国人民开战了么？借他百个胆子，他有一个胆子敢么？那是驻南斯拉夫的中国人民的大使馆！是误炸！”周二火说。
　　“我也说，量他狗日的不敢！”李铜锤补充说。
　　周二火跟李铜锤简直是绝配，一个高大，一个矮瘦；连说话都像演双簧，不过总互唱反调！
　　“你咋不说话啊？”廖木匠对国家大事不感兴趣，只有找李牧童攀扯，找点精神慰籍。李牧童嗯了一声，没言辞；他表面风平浪静，内心却翻江倒海。堂堂几条汉子，挨着饿却在这里说国事，是不是可笑了点？不过，他因李铜锤纯真的爱国心，而更觉得他的无畏可爱了。他便忍不住点化，“铜锤子，南斯拉夫你可能也不知道吧。他是东欧的一个小国。东欧在哪儿呢？我们东北挨着俄罗斯，俄罗斯过去就是了，你还不清楚的话，你听老辈子说过铁托么？铁托不是铁做的秤砣，就像你铜锤子不是铜做的锤子，而是一个人，他是他们的第一代领袖，就跟毛主席老人家是一样的。”

　　“他敢比毛主席的伟大？狗日的，敢比毛主席老人家好？”廖木匠不信地发出连珠炮。
　　“谁叫你插嘴了？我听得正带劲！”李铜锤气恼地说。
　　“呵呵——”周二火笑嘻嘻地说，“这个就叫跑马！”
　　“叫你们别开腔打岔！”李铜锤说。
　　眼看他们扯三拉四，无休无止，李牧童只好长话短说，“干脆这么说吧，《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巴尔干特快》，你们看过没？这就讲的南斯拉夫人二战中英勇抗击德国鬼子故事。它是社会主义国家，跟我们是铁杆兄弟，我们老早就在那里建立大使馆！这次被美国人炸了！误炸，鬼才相信，美国人的导弹不长眼睛，不满天乱飞，到偏偏炸了我们的使馆？”

　　李牧童义愤填膺，李铜锤万分激愤，“我有点想不通，世界那么大，美国佬咋就选了那个地方杀人放火？为什么我们不帮兄弟一把呢？”
　　李牧童不知如何解释，只好舔舔干裂的嘴唇，“铜锤子，你的明白萨拉热窝吗？萨拉热窝在那南斯拉夫，萨拉热窝是个巨大的火药桶，一次世界大战就是在那儿燃起的。”
　　“哦，这次狗日的美佬人铁定是想抢那桶火药好打仗。我们国家有钱，不需要！”李铜锤自作聪明地说。
　　李牧童一时语塞，他真答不出来为什么打战，也懂不起为什么我国不为南斯拉夫两肋插刀，只好马马虎虎：“不是你那意思，赴汤蹈火，救人于危难，也得讲个时候！“
　　“牧童对牛弹了半天琴！”周二火说，“我看，这回子别搞出第三次世界大战！”
　　“这得问问牧童，你看哈，他只读了八年书，一肚子学问，恐怕超过了大学生！”李铜锤五体投地表示佩服。

　　“莫吹了，肚子呱呱叫啦！”廖木匠一句话把精婺八极，神游万仞的同仁们拽入了九重十八层地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