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中眉见李牧童来了，一脸热忱，“先喝酒，有事慢慢说。”把一瓶二锅头开了，塞到他手里，酒已开瓶，不喝是傻瓜。李牧童一口辣酒下肚，肚里就放了一个冲天炮；眼泪唰地出来了，白中眉还是那个白中眉呵。白中眉装作没看见，说，我出去一下。
　　不一会儿，他提了一捆羊肉串，又拧了两瓶二锅头进来说，“喝，我们今晚一醉方休！”杨四眼小干脸上鼓凸的金鱼眼，在眼镜后面闪烁不定，神情变幻莫测，“还喝呀？”白中眉说，“没人往你肚子里灌！”杨四眼说，“喝就喝，谁怕谁？”
　　白中眉说了他休学的原由。他不想读那破书了，没啥意思。天天大家都是忙着耍女朋友，等一毕业就去教书。白中眉喝了一口酒说，对不起青春啊，还不如出来混，混不好，再回去拿毕业证教书去。他处在退可守，进可攻的位置，言语中显得踌躇满志。
　　李牧童醉了。死蛇似的摊子白中眉比羊肉串还腥檀的床上，不醒人事。第二天，白中眉就带李牧童去他们老板那儿面试。这是一个富态的中年人，酵子面一样的白胖脸，脑袋顶秃了，不过周围还旋绕着乱而长的黑发，看上去就象一湾死水环绕着一个暗礁，呈现出一种古怪的庄严。
　　他的屋子里摆满了字画。墙上横七竖八地挂着，桌椅上重重叠叠地堆着，连墙角都乱七八糟地堆码如小山。李牧童油然对这精神充盈的世界，生出无限地崇敬与憧憬。能在这儿工作，拿多少钱都不打紧啊！
　　老板象搞政审似的问了李牧童祖宗八代，接着又问李牧童会电脑打字否？李牧童小如蚊蚋，不会。老板又问，能知英文不？李牧童身子矮到了尘埃了。老板一摊手掌，那就不行的呢。李牧童一腔渴望，像早春的虫子刚萌动，就赶上了倒春寒。他浑身一片冰凉，“老板，我可以扫地奉茶！”老板哈哈一笑，小伙子，二十一世纪了，我们需要的是人才！

　　没有成为白中眉的同事，李牧童伤感极了。杨四眼则透着幸灾乐祸的口气，谁叫你说，你爸是党员啊，这里可不稀罕那些。我爸是乡长兼党员我都没说呢！“他不问我会说么！”李牧童沮丧地说，“不会怪人的怪别人，会怪人的怪自己，只怪我学艺不精，怨不得人！”
　　“去他妈的网络人才，我们也是刚到这儿学会打字的。一天，输那么多材料把老子手都累成鸡爪子了。老板说人手不够还要招人，狗日的哄人肚子不疼哩！”白中眉愤愤不平地说。接着，他透露了一个秘密，那其实是是骗子公司，不是李牧童想象的那么神圣。
　　公司每天把打印的信件，遍地开花地发给全国各地爱好舞文弄墨的人，说他们创作非凡，文名卓著，为社会主义文化建设做出了突出贡献，即将被载入中国的“大英百科全书”——《东方之子》而名垂青史，只需要寄来自己的书画作品即可，唯一要求就是购买一本记载自己大名的《东方之子》。
　　这要求根本不算要求，倘若要求大家既然货真价实，就不要以证明凭证为念，那才是问题。那就等于，蛮横地把参加表彰大会的精英们的代表证给没收了；等于残忍地把参加选美大赛的凤凰的毛给拔了——而树碑立传，兹以证明的书，定价才500元，一人一本，区区小事而已。
　　果然，淡泊名利的文人们竟雪片般地投简来帖；书还没出，以清贫为羽毛的文人们，就蜂拥预购。这可苦了两个打字的师范生，成天录着文人骚客的光辉事迹，而累得指头抽筋！

　　“挺辛苦的，还不如另外找个事干！”白中眉这样安慰李牧童。多年以后，《东方之子》被判定为非法出版物，那老板也锒铛入狱了。李牧童从报纸上得到消息，才吐出了一口恶气，从而更加坚信：走歪门邪道不会有好下场。
　　白中眉挽留李牧童多呆几天，慢慢找工作，也算是叙旧。他说，你去修剪一下你去修剪一下你那“乱发三千丈”，李牧童觉得有点失策，去“东方之子”时，咋就忘了打理形象呢？又一想那个文人老板的形象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一点潮气起的悔意，又消解了。
　　日期：2012-05-02　13:48:53
　　李牧童走出胡同，在一条小街的拐角处，寻见一个美发厅，遮遮掩掩，藏在红红绿绿广告灯下，便蹑手蹑脚走了进去。一个黄发美女过来，二话不说把他按落在椅子上，围了一块白毛巾，然后头上喷了一些水，用一把剪刀，左右咔嚓几下，接着操起电吹风，前后吹了几下。便解去围巾说，先生，欢迎下次光临。
　　李牧童望着镜子里那一头更乱的头发说：“这就是理的发啊？”美女笑道：“你不是美发么？”李牧童一听全明白了，只好忍着痛，扔给她15块走人。美女粘上来说，先生还有别的服务需要么？李牧童看见她那一脸媚笑，吓得夺门而逃。他知道他今天要胆敢脱光，她就能把他的口袋掏个精光。
　　出了店，行到一个立交桥下，撞见一个剃头挑子。剃头匠挺热情，招呼他坐下，然后手忙脚乱地给他理起发来。剃头匠一边理，一边心神不定，东张西望。刚剃到一半，剃头匠就慌叫道：“快起来，快走，城管来了！”他把剃头剪插进口袋里，城管已到了近旁。剃头匠走避不及，点头致意：“各位大哥，吃了么？”

　　“丫挺的！你在跟我们打招呼么？”一个三角眼走上来，眉不是眉眼不是眼地冷瞅着问。
　　剃头匠结舌。
　　另一个说，“丫，傻了呀？留人还是留东西？”
　　剃头匠气结。
　　李牧童忙打圆场：“各位大哥好，留发还是留头？我留头！”
　　“丫挺的，谁跟你开玩笑？这有你说话的地儿？”

　　剃头匠回过神，规规矩矩地把剃头挑子放到了执法车里；回过身，一张罚款单递到他面前。“一百！”他叫了起来，“行行好，各位大哥，我这一天还挣不上这个数！”拳头脚尖，就毫不犹豫地往他身上招呼凑数。
　　剃头匠抱着头像鸵鸟一样蹲下，呜咽恸哭。
　　李牧童说，“别打了，我这还有四十块。师傅，你有多少？”剃头匠说，“我有六十！”
　　效果立竿见影，打骂立止。一人接过钱，笑道，“这不结了！”众人又笑了一会儿李牧童的阴阳头，才扬长而去。剃头匠感激涕零，李牧童说，“出门在外，谁没个三灾八难？”剃头匠愤愤不平，冲那伙人远去的方向，指手画脚，骂不停口。李牧童说，“大哥，不如把口水养牙齿！他们只是人类中的一小群败类！”
　　剃头匠惊异地说，“你不生气？老弟。”

　　李牧童说，他们本来走过去了，谁叫你又去招呼的？剃头匠说，我不是害怕么？想讨个好。李牧童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看过《动物世界》么？里面说，在丛林里闯荡，一旦遇到猛兽，不能直视猛兽，要用眼角的余光悄悄观察，慢慢退却！你懂了么？
　　剃头匠说，“唉，人在江湖走，哪有不挨刀！算我倒霉！”
　　李牧童说，你还是不明白，我可回去了。
　　剃头匠说钱我怎么还你？李牧童说，有一天你碰着需要帮助的人，就把那四十块还上吧。李牧童走出好远，他听见剃头匠的一声长叹：天下还是有好人啦！
　　李牧童一边走一边想，大约这城管也跟查暂住证的联防是一路的，把警报车拉得鬼哭狼嚎，把混饭吃的撵个鸡飞狗跳！
　　顶着个阴阳头回来，杨四眼羡煞地说：“好创意！”

　　日期：2012-05-02　17:2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