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铺砌花砖的路，铁木尔前往衙署。横在面前的是过街楼，高耸的街墙，雕花的窗棂，一扇扇厚重陈旧的门楣，磨得锃亮的铜环，微翘的屋檐，吊有黄澄的铃铛。许多家庭的屋里、院里都栽种着葡萄、桑树、无花果。一座特殊的建筑，卧着石雕的雄狮。铁木尔在此停住，将青骢牵进衙署。
　　“清真寺的阿訇死了。”萧钺见面就说。他是喀什的督察，神色坚毅，胸前佩戴着徽章，语音格外地清朗，是铁木尔的战友，曾经联合剿匪。萧钺性格鲜明，左手里捏着烟嘴，紧身的装束如火绒草，腰间的皮带挎着枪牌“撸子”。
　　“什么？”铁木尔惊呼。
　　他听过阿訇诵经，那磁性的声音，诗歌般的韵律，如雪山的白狼，充满嘹亮的呼唤。那舒缓的节奏，如一束洁白的清光，从寺庙倾斜流泻，照亮黑暗的地狱。他能感受到的神迹，近在咫尺，这些净洁的经语，是被庇佑的暗示！
　　房间放着背景音乐，黑胶Lp，氤氲着悲哀情调，极细的钻石唱针，划过唱片的密纹，柔润、凄凉的声音悠悠飘扬。铁木尔此刻不胜哀戚，想起陶潜的诗句：“亲戚或馀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铁木尔相信，阿訇是纯洁的前辈，宛如希腊的水仙，倒映在清彻的溪流，却不知这惊羡的绝艳，将惹来送葬的挽歌……花样年华易逝，灯盏顶的烛星熄烬。铁木尔希望他得到善终，说：“是寿终正寝？”

　　萧钺摇头。
　　“病死了？”铁木尔尚存希望。
　　“被谋杀。”萧钺叹道。
　　“有线索吗？”铁木尔说。
　　“你看。”萧钺说，说罢他掏出张照片。
　　看了照片，铁木尔浑身都僵住了，仿佛阿尔卡特草原的石雕，遇到凶猛的狼，狼呼出的白气幻化成幽灵，潜伏在他的周围。他先前红润的脸色消失，表情凝重深沉，眼睛径直地盯着照片，手臂颤抖，嘴角亦微微地颤动。
　　注释：喀什是喀什噶尔的简称，意思是“玉石般的地方”，是塔里木盆地西缘富饶的绿洲，作为古丝绸之路的要冲，喀什城是中外商贾云集的商埠，是新疆的一个缩影。
　　注释：艾捷克是擦奏弦鸣乐器，用椰木做琴杆，沙枣木做共鸣箱，琴面蒙羊皮或驴皮，张一缕马尾弦为主奏弦。
　　注释：撸子，方言，对手枪的称呼。枪牌撸子，是高级军官与富商的身份象征，亦是军统干部的配枪。
　　日期：2011-1-19 13:24:00
　　3

　　这是张黑白照片。
　　背景是清真寺的内殿，阿訇躺在地面，半身裸露，胸部插有箭簇，有些黑色的瘀痕，颇像猎马的缰绳，自箭的位置往外蔓延，这是他的血迹，奇怪的是，他的双手并不按住伤口，任由血迹斑斑，而是放在肚脐附近，仿佛想掩盖某种东西。
　　更离奇的是，阿訇的双脚交叉，那诡怪的形状，如鲶鱼的鱼尾。就像某种宗教符号，异常神秘，让人不寒而栗。铁木尔貌似在哪见过，情景似曾相识，有种隐隐难安、暗流潜涌的感觉。
　　“奇怪，这完全不合常理。”铁木尔说。
　　“天气颇冷，居然裸露半身……”萧钺说。

　　“这倒是其次，你看他的手，并不在伤口的位置，仿佛想掩盖什么？”铁木尔说。
　　“纹身？”萧钺说。
　　“可能。”铁木尔说，“更奇怪的是脚，如此交叉，简直就是1个符号，想暗示着什么呢？”
　　“什么符号？”
　　“不知道。”

　　日期：2011-1-19 13:52:00
　　铁木尔知道这个符号，在整个喀什城里，只有他的导师艾孜卖提，才真正地熟悉。艾孜卖提曾经留学耶鲁，硕士修的是符号学，博士转修宗教学。在铁木尔青年时，曾经对其指导过。
　　事不容缓，铁木尔离开衙署，顺着街道往前赶路，前往艾孜卖提的寓所。一轮杏黄的月亮，皎洁寂静。冷清的月光扯出地面孤单的疏影。沉默的天际，鸦掠过屋顶的夜空。伴随着凄怨的箫声，大簇鲜红色的樱桃花，娇蕾粉嫩地绽开。拐弯幽曲的街巷，传出老者弹唱的木卡姆悲歌……
　　导师的寓所，在阔孜其亚贝希巷，从土曼河边眺望，到处是险绝的山崖，一座座隔空搭垒的楼屋，宛如小亚细亚城堡，防御着劫掠者侵扰。1000多年前，这里是喀喇汗王朝的心脏，此地虽居高险恶，但有清甜的九眼泉，是“真主恩赐的宝地”。
　　未经规划的民居，错落有致地排列，曲曲弯弯，纵横交错，仿佛走进了迷宫。有些在祖辈的房顶加盖阁楼，俨然柬埔寨的神塔，层层叠叠，亦似临时凑搭的火柴盒。绝大部分房屋都是土坯墙，可屋里却别有洞天，装饰得艳丽矜贵。屋顶四角插着风幡、杆绳、旒旗，象征着吉利祈福。
　　铁木尔踏进山崖，面前是悬崖峭壁，和坚固的碉堡。连接两侧的吊桥，随着他的踩踏，悬挂的麻绳微微摇晃。方形的箭塔里，站着瞭望的僚侍，随即启起闸门。山路幽幽，宛如剑阁栈道。他踩到的木制阶梯，散出吱吱地声响，有种怀旧的情愫，仿佛踩到的不是铺板，而是湮逝的时间。
　　注释：阔孜其亚贝希，维吾尔语，意为高台民居，这些随意建造的楼上楼、楼外楼，是喀什展示维吾尔古代民居建筑和民俗风情的一大景观。
　　日期：2011-1-19 14:38:00

　　4
　　门扇侧停着纺车，蒙着面纱的妇女，在纺车前纺线，嘈嘈切切，如古筝的清调。那种绮丽的寂寥，恍如Paul的铅笔素描，刻画着某种细节。铁木尔跨过门槛，映进眼帘的满是闪耀着黄颜的书籍，珍贵的卷轴及稀有的文献。琳琅满目地摆满。书架旁绿草搭荫，葡萄成绕，盆景满庭，带来清新的气息。
　　墙壁上挂着年画，有蝎子的符号。铁木尔到处观望，从流光的丝绸被褥，厚厚的羊绒地毯，到瑰艳的窗帘，漆彩的木箱；从花瓶插着的绢花，到植物的柔细枝蔓，吐蕊的玫瑰，和盆栽的石榴。这幢貌似简陋的寓所，简直如华丽的殿阁。
　　没见导师的踪影。铁木尔往前望去，里面有两个楼梯，如同天堂地狱，上可到达阁楼，下则通往地窖。铁木尔到阁楼时，顿时洋溢着温暖，看到导师艾孜卖提，在桌案前钻研《圣经》。导师的神情严肃，一篇篇仔细琢磨，用手指轻轻地翻页。
　　艾孜卖提，“智慧的勇士”的涵意，47岁的年龄，身份是古董商，符号学家。他留着山羊胡子，标准的维族装扮：圆领和胸襟挑绣几何纹，腰间扎一条布巾，脚穿长筒皮靴。戴着白皮帽，形似深钵，顶部有四个尖厚的菱角，在下沿，有一圈白色的绒边。

　　围着火炉他俩坐近，火炉顶开着天窗，一道光柱倾泻映落。火炉里边的柴碳，显得格外通红，明亮得熠熠刺眼。蒸汽氤氲，如冬至的麻辣烫。周围有些维族物品，看得眼花缭乱，巴基斯坦宝瓶、白银水壶、青铜的酒盅和杯盏、细细的斟勺和浸泡着酸菜的菜坛。
　　日期：2011-1-19 16:50:00
　　铁木尔毕恭毕敬，用右手搭胸，行鞠躬礼，随后说：“萨拉姆！”
　　“亚克西姆赛孜。”艾孜卖提说。
　　导师用铜杯斟上满满的酒，铁木尔接过，仰首“咕咚”吞落，那看似淡泊的水酒，便一路燃烧直到胃里。这种斟满的酒叫太阳酒，酒劲强烈，的确如火辣辣的炙阳。这是男性喝的，而招待女性时，则是取一小碟，将酒倒进，这浅浅的碟中酒，便是诗意的月亮酒。

　　寒暄过后，铁木尔将照片递过，艾孜卖提拿着这张照片，半晌说不出话来。
　　“照片是数个时辰前拍的——在艾提尕尔清真寺内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