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很清楚,过错的确在地方政府一方,这一点你刚才也承认了,我想请主任好好想一想,从大局想一想:海南作为大特区是中国对外开放的窗口,而洋浦则是海南的窗口,可以说是窗口中的窗口;为了能够吸引更多的投资者前来,我们政府是不是应该格外注意树立一个良好的形象,一个依法办事,竭尽全力支持企业来投资的负责任的形象?如果,窗口的窗口尚且如此让人不放心,企业都不敢来了,请问,谈何海南的繁荣与发展?”
管委会主任紧锁眉头,凝视着我,少顷,才说道:
“你说得对,其实我们的最终目标是一致的,都是为了海南的发展和繁荣。而且,正是考虑到要树立一个良好的形象,我们才坐下来认真谈判,希望找到一个彼此都认同的平衡点。我们当然希望企业来洋浦投资,越多越好;正是考虑到洋浦的现状与前景,我们才不能同意收回地块,也不能同意赔偿,这样,不但地方政府将会不堪重负,而且会鼓励企业投机而不是真正去开发,这对海南也好对洋浦也好,都没有什么好处。”
我无言以对。
忽然发现外面的天色已经变暗了。而屋里的气氛很僵。
“你看,怎么说?”管委会主任再次转向小周,口气还是那么严厉,就像小周是他的下级似的。
小周再次苦笑,“很遗憾,看来我们只好法庭上见了。”
管委会主任站起身来,“只好如此了。”
我们都起身往外走,两位同行露出松了口大气的神情。走在最前面的管委会主任突然站住,回头,“几位记者,晚饭由本地政府请客,已经安排好了。”
依稀想起谈判的中间他好像的确出去过,不过,我还是一口回绝:
“不,我们不吃饭!”
说过转脸去征求同伴的支持,同伴们不置可否。我当然不是说我们真的不吃饭,我们的吃住都由周副总管,自有他安排,这我们都知道。
管委会主任这时露出了一丝笑容。我忽然发现,整个过程中,他始终没有露出一点笑的影子:
“不吃饭?饭还是要吃的,你们是客人嘛,平时请都请不到。蒋介石和毛泽东不共戴天,还一起坐在谈判桌上和谈呢。县长会亲自陪你们共进晚餐,我就不参加了,小周陪同啊。”说完大步地离开了。
晚饭后,我独自无聊地在客房里看电视。这是一家条件不怎么好的小酒店,墙纸脏兮兮的,我们也不挑剔了,人家企业目前那么困难,再说我们也不是出来旅游的。
正看着电视,忽然听到敲门声。
我去打开门。
让我万分惊讶的是,来者不是别人,却是今天在谈判桌上让人畏惧的管委会主任!
日期:2011-03-29 08:53:54
大约看到我大吃一惊的样子,他又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因为他的样子就很严肃,不像个爱笑的人)。所以他即使露出点微笑,也还是让你不由得神经一紧,仿佛你看到的,是一头狮子在对着一只羚羊微笑。
我呆立在门口没有动弹。
“怎么,可以让我进去坐几分钟吗?”
“当然。”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让出点路来。
他进来了。
我一边跟在他身后,仿佛他是这屋的主人似的,心里却在嘀咕,“他,为什么到我这里来?”不用说,惊讶是更加剧烈了
虽然在心里嘀咕,我还是客气地行使主人的职责,尽管此地他是地主,还是地方官。
“请坐。”我的表情一定不很自然,我的声音自己听上去都觉得不像自己的。
“谢谢。”
虽然白天这位海南官员是那么威风凛凛,在我们这一干人面前,如入无人之境,或者把我们都看作他的下属也未可知,而且是那种不称心的下属——我是说他给我的感觉。可是此刻,他似乎也有两分紧张。
坐下后,他先掏出烟盒,抽出一支,又问:“可以吗?”
虽然我讨厌闻烟味,但还是说:“可以。”
他没有再说话,也并不看我。而是把烟点燃,狠狠地吸一口,慢慢地吐出来,并且专注地盯着烟圈在他脸部周围不断扩散,又仿佛,这是他来此地的唯一目的。
这简直是电影中的慢镜头。而这电影镜头实际上是对我的好奇心和绷紧的神经的一种拉锯似的折磨。但我还是屏住呼吸,压制着心跳,等待着他的下文。
吸了好几口烟之后,他才终于开口说话了。
“你知道吗?如果换一种场合认识的话,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
听到这话,我差点要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这…,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一位洋浦开发区的地方官,突然来到我这里,就为了告诉我这句话?我觉得脑子里一片浆糊。而且,只听见了他的发音而没有马上理解其意思,我没有回应,只茫然地瞪眼注视着他。
管委会主任向我投来迅疾的一瞥,又吐了一口烟圈,眼睛再次盯着袅袅扩散的烟圈的抽象舞蹈。然后,他才解释道:
“虽然我们只是初次见面,只认识了几个小时,你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我敬佩你,换句话说,非常欣赏你。只是可惜呀——”
这样戏剧性的场面,我再有想象力,也想象不到啊。也没有任何思想准备。这会儿我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应答,这超出了我的应对能力,也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本来纯属职业活动却突然间变成带有私人性质的会晤了。而且,在我的感觉中,我们仿佛属于敌我两个阵营似的,虽说这个比喻不太恰当,至少,在下午的谈判中,他单刀赴会,却所向披靡,在我们面前展现出的是毫不留情的凶狠、甚至是冷酷。他那凌厉而令人生畏的神态和作风给我的印象太深了,真的,在海南干部中,我是第一次见到他这种类型的人,的确是头一次。
所以此刻,说出这番话的他,让我一下子真的很难适应,仿佛是另外一个人带上那令人畏惧的管委会主任的面具,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却说着风格完全不同令人费解的话语。我唯一能做的,是严肃地侧耳倾听着,调动起全部的脑细胞分析着,也用心去尽力体会着。
我注视着他。
“噗”,仿佛突然注入了某种新的化学元素,我的心理突然间产生了一种化学变化:突然觉得,眼前这位素昧平生、在下午谈判时还那么可怕的海南官员,一下子距离是那么近了。如果说下午谈判时他对我来说是一个官僚的符号,此刻
不同了。他那英俊的面容流露出来的忧郁和沉重,在轻轻地、深深地叩击着我的心扉。
日期:2011-03-29 09:00:02
我开始在心里体会他的心情和立场。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为他感到难过起来。为他身负的压力感到难过。然而我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所以还是沉默着,专注地,等待他说下去。
他低头又猛吸一阵烟,吐出,又说:
“可惜我们是在这种场合认识的;当然,不是这种场合,我们也没有机会认识。我欣赏你,也理解你的立场,我们是各为其主,真的很遗憾哪!”
我仍然说不出话来,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啊,我说过,我有时候很迟钝。忽然,那个词语再度跳了出来:“临危受命”
如同一道开关“咔嗒”一声打开,话语如喷泉一般从我口中顺畅地出来了:
“我理解了!临危受命,你也很难啊。”
“谢谢!”
说完这两个字,他突然站起身来,做出要往外走的姿态,“你能理解,我感到很欣慰。实际上,你我在某种意义上,是一样的人,认识你我真的很高兴,不管以后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我想,你的形象将会长久地留在我的记忆中。再见!”
就像几分钟前突然出现在我的门口一样,他又突然地伸出手来跟我握手告别。
我也伸出手跟他握别,仍然注视着他。
他忧郁中透出的坚毅神情,忽然如一道闪电划过,我心头的迷惑顿时豁然开朗。
我觉得完全理解他的来意了。虽然他其实什么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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