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思，你如果执意要走，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明天，或更晚些时候，当有人来找我的时候，发现这里横陈着两具尸体，也许已经腐烂发臭了，他们当然要把尸体运出去，就是这种可能。”
　　韦子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那清越的嗓音依旧，那沉静的哀鸣，依然如夜风掠过冬天的废园，而且是北方冬天的废园，那双并不难看明显是双眼皮的眼睛直视着我的眼睛，如同看见了世界末日。
　　我不禁不寒而栗。
　　于是小心地再次问道：
　　“你什么意思？”

　　“就这个意思。”
　　我还想说服他。
　　“就算你不珍惜我的生命，你自己的生命你总该珍惜吧？”
　　他冷笑，“你以为我还没有活够？还觉得活着很有意义？”
　　我再次试图站起身要往外走。
　　“别动！我不让你走，你走得了吗？”

　　我说我可以喊。
　　哼，他嗤之以鼻，你喊什么？谁听得见？这里周围都没有人，即使听见了，谁会相信？即使真打算来看看，一切都晚了，一分钟都不要，一切归于平静，一了百了。说着仿佛他感觉累了，甚至半闭上眼睛，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握中。
　　这一刻，我真是万分后悔，后悔平时还是太小看他了。他曾经就生气地说过别“狗眼看人低”，还恨恨地开玩笑说“到时候你就知道马王爷几只眼睛”，我都当作玩笑没有介意。因为他人长得斯文单薄，对他内心里那股子隐藏的邪火真的没有看见。陈湘曾经就提醒过我，韦子建是个危险人物，说他心中有一团火焰，是火总是危险的。我还不以为然地笑呢。

　　又蓦然想起了母亲，已经好久没有见到的母亲，如果今晚上要死在韦子建的手上，就再也见不到母亲了。我自己倒没有关系，死了就死了，可是母亲会多么悲伤？多么对不住她！想当初，又是多么任性，执意要来海南，执意要跟龙英豪谈恋爱，后来，又执意要抛下原单位，现在…想到此不由悲从心来，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讨厌！他看见了，厉声说，别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我的眼泪早就流干了，你别以为眼泪就能让我心软，门都没有。
　　我赶紧擦去眼泪。
　　又试图用另一种方式说服他。
　　我说，你别忘了，你还有一个小女儿呀，难道你想让她失去父亲吗？如果他真的疯了，要跟我同归于尽的话，我觉得他最舍不得的会是孩子，因为他平时也老给我提孩子，说条件好了，一定要把孩子接过来，我也曾认真想过怎样做一个好继母呢。

　　哼，他冷冷地看着我，说，孩子跟爷爷他们生活在一起，爷爷他们比他对孩子更好，孩子跟他们在一起也习惯了，反而把他当作外人呢。
　　我又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给他讲大道理，说，我们都还这么年轻，为什么不向前看？
　　他更是冷笑，“你以为你的口才比我还好？”
　　“……”。
　　我彻底绝望了。
　　我的口才不可能比他更好，从来没有比他好过。我泄气了。也像他一样，将头靠在墙壁上，半闭着眼睛。
　　不知道此刻几点钟了，四周死一般的寂静。估计天也快要亮了。我感到多么多么的疲乏，多么想倒头睡上他一大觉啊。这会儿，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比睡上一觉是我更渴望的事？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虚空，没有意义。我困极了，真累呀，如果这会儿能让我睡上一觉，那是多么美的事。死，真有那么可怕吗？死不就是睡觉吗？永恒的睡眠，一定会很甜美很甜美，睡着了，哪还有什么痛苦？无知无觉，哪还有什么虚荣，什么苦难，什么失意，什么嫉妒，更何况爱恨？

　　我突然睁开眼睛，用冷静的声音对他说：你动手吧，我反正也不想活了。我也活腻了，一点意义也没有。动手吧。
　　他睁开眼睛凝视着我，足足有十秒钟。然后，“咕咚”一下，倒在枕头上，翻身朝着另一面。
　　我不解地向下俯视着他。
　　片刻之后，他仍然闭着眼睛，却说：
　　“你走吧。”
　　我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经过了这一整夜的折腾，人整个儿僵了，木了。我依然坐着没有动。
　　他转过身来，恨恨地看我一眼：“还不快走？趁我没有改变主意之前？”
　　我心头一阵狂跳，站起身来。
　　“走！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他吼道。
　　拉开门那一刹那，我停住脚，手放在门把手上，回头对卧室里低声说：
　　“我走了，保重！”

　　屋子里没有任何声息传出。
　　我轻轻地带上门，“咔哒”。
　　我走出了这间死亡之屋。
　　外面，天色已经大亮，打了个车回到自己的住处，我一头栽倒在床上，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刚睁开眼睛的时候，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过了好一阵才完全醒过来，昨天那一幕又回到我的心头。

　　昏昏沉沉起了床，站在小桌子旁对着镜子，凝视着镜中的脸庞。
　　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
　　镜子里，我看到，第一次看到，沧桑爬上了我的脸庞。仿佛在一夜之间，我老了十岁。
　　从来，在朋友当中，我一向被戏称为“不老松”，我自己说是“老天真”。仿佛岁月的痕迹永远也划不到我的脸上似的，我的脸庞，仿佛永远都那么光滑如镜，永远都那么年轻，我的笑容永远都那么灿烂天真，像一个没有经历的人。
　　我跌坐到床上。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也变老了，变成七老八十了，比七老八十还要老。我觉得心已经死了，我感觉不到还有一颗心脏在跳动。
　　忽然想起当初，带一个朋友去看魏蒙，朋友以为她年龄很大，我说她不大，只是比我早来海南两年，朋友感叹，岁月真他妈可怕！我还唱歌般说道，不是岁月是沧桑。那时候，根本就不知道何谓沧桑？现在我体会到了，真切地体会到了，沧桑就是，你将自己的心赤裸裸地抛进生活的熊熊燃烧着的熔炉中，任其炙烤，锻打，熔炼…赤裸裸的，将你一颗原初的心，滚烫的心，“噗突噗突”跳着的心，柔软如婴儿的身体，投进生活的熔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