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求救般地看看韦子建，希望由他来担当说话和调节气氛的主持人，而不是由我。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韦子建自喝上酒以后，就一直沉默，几乎不说什么话，只喝酒。老任也很少开口。

　　“哎呀，”何锐又嚷嚷道，“可是也不愿意就这么走了，一无所获呀。”
　　我说我跟你感受刚好相反，因为我热爱这片土地。
　　何锐又“哎呀”了，“所以，认识你真是太高兴了！”
　　他站起身来跟我碰杯，但仍然有所收敛，因为他老是会看看韦子建的脸色。
　　这种场合我是第一次遇到，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应对。待要拿架子板着脸不理人吧，又觉得不是做客之道。人家好心做了一桌子菜来招待我们，我又怎好意思闷葫芦似的不理人？可是韦子建今天是那样的沉默，完全没有平日里的才子派头。他既不搭何锐的茬也不理我，只是一个劲端酒杯，“咕嘟”就是一大口，喝水似的，而且完全是“驴饮”那种喝法。

　　“少喝点。”我小声提醒他，也不敢太过干涉，怕那样又会让他没面子。他曾对我说过，实际上他的自尊心极度的脆弱，像婴儿的身体一样必须得好生呵护。
　　“哎呀，”美院的青年教师又开始发出新的感叹：
　　“韦子建呀，韦子建，你可真有福气啊…”
　　不知道为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几次提出要走，可是韦子建仿佛没有听见一样，屁股牢牢地坐在椅子上。也没有吃多少菜，只是一个劲地喝酒。他那种喝法，真把我吓了一大跳，仿佛他是一个几天没有喝水的人，又仿佛他肚子里有口永远装不满的井，他只是机械地往肚子里灌水，而绝不是酒鬼似的如饮甘霖。没有，他对于杯中的酒毫无感觉，他只是机械地往喉咙里倒酒，如此而已。我从来不知道他会喝酒，因为我们在一起时他从来没说过他会喝酒，想喝酒。

　　终于，韦子建站起身来，说：
　　“回家。”
　　我深深地吐了口气，也站起身来。
　　韦子建率先迈出步子。他的步子倒还稳健，他个子不高，平时身体十分灵活，这会儿也没看出步履踉跄的样子，我紧跟在他的后面，一面向二位主人告辞。
　　何锐这时抢上前一步，稍微挡住了我：

　　“等等！”
　　我只好站住。
　　“等一下，”他说，样子倒也不像个醉汉，只是那双牛眼看上去有些红丝，正瞪得大大地盯着我。
　　“我要下去了，我怕韦子建走不好——”我说，因为他们宿舍在二楼，是个筒子楼式的建筑，一楼的光线也比较暗淡，我一边侧耳倾听着韦子建的脚步声，他倒一步也没有停地一直在往下走，虽然脚步声越来越不清晰。
　　“没关系的，不信你问老任，韦子建没有问题，他酒量大着呢。”

　　老任也来帮腔说，韦子建没有喝醉。
　　“谢谢你们的款待，”我客气地说，一边再次往外走，“我还是得去看看他，再见了。”
　　“等等！你得答应，下次还来。”何锐用一种醉汉式的无赖态度涎着脸说，一边再次伸出手拦住了我的去路。而此刻，老任似乎也并不像第一眼看上去那样让人安心了。他两人站成了一座人墙。
　　这会儿，我心里已经有些害怕，而韦子建的脚步声似乎也听不见了。我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非常令人不安，我的心怦怦大跳起来。
　　我想现在最重要的是赶快脱身，于是一边答应着下次一定再来，一边断然地从他们身边往外面走。

　　我用余光瞟着，何锐似乎还想拦住我，但喝了大量酒的他毕竟没有我灵活，何况也不敢太过分，我一闪身冲出两人的人墙，噔噔噔下到了楼底。
　　韦子建此刻正靠在一楼墙壁上，半闭着眼睛。
　　我叫了他一声，走近他身边。
　　“你没事吧？”我轻声问。
　　“嘭！”
　　突然我头上受到当头一棒似的狠狠一击，我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了头，一阵金星乱迸。
　　“啊——”我完全是无意识地尖叫。也是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什么叫“眼冒金星”！

　　接着又是小腿上挨了更加疼痛的一踢。那是韦子建穿皮鞋的脚踢的。
　　我不由自主地蹲了下去。
　　这一通打击完全使我丧失了客观判断力。一句话，我整个身心就跟突然被麻痹了似的，几乎处于丧失意识状态。我甚至都不知道除了在这里被动挨打外，我还可以做什么。
　　何锐两人出现在眼前。
　　他俩拉开韦子建，并将他往门外领。韦子建机器人似的完全在他们的掌握中移步到夜色笼罩下的海口街头。

　　我也随之站在街边，也是机器人似的。
　　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他俩把韦子建塞进后边座位上，韦子建一直闭着眼睛，老任对我说，“你送一下他，今晚上真是抱歉。”
　　我无力地说，“我会送他到家的。”然后我坐到副驾驶的位子上，再也不想看那两个人第二眼。
　　到了宿舍门口，我从韦子建裤兜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门，扶着像是失去知觉的他上了床，他木偶似的硬邦邦地躺下，我帮他把刚才那么凶狠地踢过我的皮鞋脱掉，他突然“哇——”地吐了一地。我忍着恶心，赶紧拿来拖布，扫把，把地上收拾干净了。然后又把床边溅的吐物擦干净，又看了闭着眼睛的韦子建一眼，转身要离去。
　　他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日期：2011-04-19　08:53:02
　　“松手！”我说，“我要走了。”
　　他没有听我的，而是像钳子一般把我的手捏得更紧。
　　“你是要回去呢？还是永远走了，跟我分手？”
　　实际上，我已经向他提出过分手。冷静下来后，我就感觉到我跟他并不合适，我们的性格很容易发生冲突，两人互不相让。跟他在一起，我从来没有轻松过，他的性格是那样尖利，那样敏感而脆弱，却又那样富于攻击性。我理解他是从小缺乏安全感造成的。我认为，他需要一个比我更成熟，更宽容，更具有母性的女人来欣赏他，疼爱他，而我却做不到。我们只会在一起互相伤害，对对方不满。可是他坚决不同意分手，说，是我们心情都不好造成的，一旦我们的境遇有所改善，我们会是很般配很幸福的一对，而且要我相信，他会给我带来荣耀。他又威胁我，说我现在离开他，无异于又在他已经结笳的心上再给上一刀，难道我要做这种残忍的女人吗？我说如果我们真的不合适，那又有什么幸福可言？难道非得像有些人那样搞到两败俱伤才分手吗？他说，我们不会那样，因为我们都是有教养而且是善良的人，实在合不来的时候，再分手不迟。问题在于，别看在工作上我常常是风风火火雷厉风行，可在感情上我却往往优柔寡断，当断不断的，所以也就没分成手。

　　此时我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现在似乎很清醒，估计酒劲已经过去了。如果说，过去我还对他抱着某种幻想和情义的话，现在，随着刚才那一阵暴打则一点也不剩了。我只想赶快离开，永远也不想再看见他。
　　“是的，我永远也不会再来了。再见。”
　　他坐起身来，背靠在墙上，他的手仍然钳子一般箍在我的手腕上，“你也坐下。”他用力将我一拽，让我坐在他身边的沙发椅子上。
　　“我要走，不想再说什么了。”我站起来，稍微用了下力，手仍然没有挣脱，也似乎没有法子挣脱。第一次发现，在他这样一副文弱书生的外表下，竟然有这样的力道。
　　“坐下！”
　　他低声喝道，脸色突然变了，看上去像僵尸一样阴冷可怕。

　　“为什么不让我走？”
　　“因为我不愿意。我不愿意，你就走不了。”
　　“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