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0-12-28 16:3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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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青山的笑,令抗联人愈加愤怒,一段寂静之后,他们开始质问。问答之间,佟青山说出几番话,清晰了大量事实,也灼痛了许多人的心。
“谁都知道,东北抗联是全国抗日队伍里抗日时间最长、条件最艰苦、精神最顽强的队伍,你们为了谁?还不是为了父老乡亲。从这点上说,我就是死一百次也不冤枉。”
佟青山这番话刚说完,就遭到了一阵暴雨般的鞭笞:“你知道这个就好!你知道这些,还杀害我们的战士!”
佟青山苦笑一下,没有叫嚷,反倒愈加平静:“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冒着生命危险搞到的粮食被劫走,也不能放过一切能够搞到粮食的机会。我确实因此伤害过抗联的几位弟兄,但有些是不知情,有些是迫不得已。每次事发都很突然,当时龙蛇混杂,我不能不做出决断。”
“这就是你劫掠我们抗日物资的理由?!这就是你与汉奸一起杀害我们战士的理由?!畜生!”
“劫掠物资那次,我只知道那兄弟是土匪,没想到他已经参加了抗联。与汉奸枪杀抗联兄弟那次,是汉奸们在考验我,那兄弟已经奄奄一息了,我就送他上了路,然后分到了些粮食。”
“畜生!你说的是前些年的事,去年呢,还有去年!去年你不是还带着队伍劫粮,杀害我们抗联的战士了吗?!”
“去年……哦,那是我们成立的打粮队,那次我们也死了好几位兄弟,幸存者现都在场,你们可以问下他们,我们那次遇到的是不折不扣的匪、打家劫舍的匪、杀过抗联战士的匪。看来,他们现在已经参加抗联了,可以既往不咎了。嗯,应该就是这样。你们总不能把这个也算作我们杀害抗日人士吧?”
“你……”行刑的战士一时语塞,刚要再次举鞭,被马排长阻止了。
佟青山仰头看了看天空,又低头看了看脚下,然后猛地扬起脸,直视着人群说:“说句实话,我是给我的乡亲搞物资的,从这个角度上说,凡是威胁到我的物资的人,他就是我的敌人。这种状况下,汉奸、土匪、抗联英雄,在我眼中并没有区别。”
人群出现了短暂的沉默,继而,是更为暴烈的鞭笞。
鞭笞过后,佟青山的脸上已经血肉模糊,但依然挂着一丝惨笑:“可是,汉奸、土匪和抗联,的确是有区别的。抗联是为了所有的百姓、是为了国家,断你们的口粮,等于给日本人送粮,杀害你们的战士,等于替日本人行凶。这个大道理我懂,所以说,杀我一百次,我也不冤。来,给我一个痛快吧。”说完,他闭上了眼睛。
马排长这时有些迟疑了,他看看真一和张云昭,发现两人神色悲戚并充满祈求;他又看看身后的战士,大部分战士也有些迟疑。而这时有位战士喊道:“那几个弟兄的家属,有一个就在麒山镇,她恨不得亲手杀了这姓佟的,我们劝了好久,才劝住她的。无论如何,得有个交待!”
“对,得有个交待!”战士们纷纷喊道。
马排长略一沉吟,看了真一和张云昭一眼,微微摇了摇头,然后把目光投向远方寂寥萧瑟的大地,用力点了点头,转身对佟青山说:“给你一个自我了断的机会,还有什么要说的,赶紧说。”
佟青山睁开眼睛,隔着从额头淌下的、模糊了双眼的鲜血,艰难地扫视了人群一下,最终把目光落到真一和张云昭身上。
这时张云昭上前,用袖子替佟青山擦拭阻挡他视线的鲜血;真一则颤抖着双手,捧着一个瘪瘪的皮囊,步履蹒跚地走到佟青山面前,那是他命人从山上取下的、最后的一点白酒。
马排长见状,割断了佟青山的绳索。佟青山对马排长感激地点了点头,抹了一把额头的鲜血,接过皮囊一饮而尽。
然后,他对真一和张云昭说出了一番话,那语气竟像是唠家常:“我杀鬼子和汉奸,没有证人;我杀抗联英雄,却遍地都是证人。这点我不如云昭,你只杀鬼子汉奸,从不与中国人冲突。好了好了,这些都不说了吧,就算我杀鬼子汉奸有证人,也不能抵消我杀害抗联弟兄的罪过,还是说点别的吧。这些年里,我想破了脑袋也琢磨不明白,咱们村的乡亲们到底是咋回事。你看咱附近的几个村,要么全村参加抗日,要么全村当奴才,要么是阳奉阴违曲线救国,要么是散伙各奔他乡。咱们村呢,算是远近闻名的武术之乡,却不敢抗日,不敢做汉奸,不敢散伙,不敢像咱们几位这样出头,更谈不到为抗日偷偷地做点儿事了。这样一个村,这样一群人,到底该往哪走呢?到底该咋走呢?这样活着究竟为了啥呢?现在我还是不明白,所以干脆不去想了,我想不动了。可就在刚刚,我突然想明白了,抛开抗日不抗日的不说,我觉得这是咱们卫营的宿命。你们想想咱们的祖训,那是不准长时间离开卫营的,否则必遭横祸;你们再想想历代走出卫营的人,有哪个得到好结果了?也许,在这个世道,忍气吞声做个顺民挺好,他们骨子里其实是愿意做奴才的。师弟,云昭,你们……多多保重吧,你们都比我强,都比我想的明白,也都比我做得好,可是,也别太要强了,凡事适可而止……我累了,太累了,我该歇歇了……”说完,再次仰天大笑起来,直笑得泪流满面。笑罢,突然从张云昭腰里拔出手枪,对准自己的脑袋,迅速地扣动了扳机。
幸或不幸的,佟青山得以自我了断,随着一声枪响,他庞大的身躯轰然坍塌。而随之坍塌的,是卫营人心中某处虚弱的堡垒。
佟青山倒下去了,抗联人走了,卫营人又回到了山上。他们一度非常沉郁,谈话时,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佟青山。然而,时间是不断向前流淌的,会让人淡漠某些往事;时间在流淌的过程中是要经历很多沟岔的,会让人理所当然地转移视线从而将某些往事彻底遗忘。第二年(1938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抗联败退,日伪重新掌控了影州,卫营再次进入了被监视的范围,在空场上耕作的卫营人,看着那两只已经长大的猪,想着未来的岁月,心思便都集中到了张云昭的身上。
此时的张云昭,仍不时想起佟青山的死,想佟青山死前说的那些话,在悲伤的同时,不由得羡慕参加抗战的魏栋和李林涛。然而羡慕归羡慕,面对眼前乡亲们的处境,他是不可能去参加抗日队伍的。俗话说“好汉护三村”,何况自己是被父老乡亲们周济长大的呢?他不能独善其身,他要想尽一切办法,保证乡亲们的生存和安全。
“但这就要淌进浑水,师兄已经身受其害了,你不能再……,要不将来就散伙吧,师兄当年说的对啊,我真是后悔……”真一悲伤地对张云昭说。
张云昭明白真一的意思,热河以及周边地区,抗日者多、汉奸多、土匪也多,形势极其复杂。今天抗日的,明天可能会成为汉奸;正做汉奸的,没准正是抗日的;至于各色土匪,情形就更驳杂,有长期抗日兼劫掠百姓的,有劫掠百姓兼偶尔抗日的,有今日为匪明日就加入抗联的……
张云昭之所以被日伪通缉,就是因为几年来从未与以上人等发生过冲突,他获得物资,都是从日本人或铁杆汉奸那里直接得到。但这也出现了一个问题,从日本人手里截获物资或从日本人聚集的地方顺利过关,几次可以,长期下去肯定不行,尤其他是被通缉的人,如今别说是搞物资,轻易露面随时都有被捕的可能。所以长久之计,似乎还是要像佟青山那样,与各色中国人打交道。可像佟青山那样,谁能保证不会杀错人或劫错物资?
但张云昭没有接受真一的意见,他说:“散伙了,老弱妇孺怎么办?那等于让大半乡亲去死啊”。
真一点点头,又摇摇头,叹息道:“我何尝不懂得这些……”
“其实从现在的情形看,部署好了,我既不用去趟浑水,乡亲们将来也不会挨饿。”
“哦?”
“你看,抗联给咱们的粮食,省点吃能够一年多,现在那两头猪都大了,不久之后,应该就能生一群猪崽,这样以后就不愁肉和油了。令人发愁的是,这块地小了点,打出的粮食能够乡亲吃一个月就不错了,所以眼下最要紧的,是要漫山去寻几块能耕种的地,这山咱们没到过的地方还有很多,我想肯定还有可耕的地,这个就有劳你了。我呢,还像过去那样,出去弄盐什么的,不过现在要走得更远一点。”
“啊,这样……嗯,也只能这样了。只是,这样你太危险了……”真一眼睛先是一亮,随即又有些黯淡。
张云昭一笑,安慰真一:“不要为我担心,我是福将。而且我最近想明白了一个事,佟大哥临终前说乡亲们这样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我想,别说是在这个世道,就是在太平盛世,大多数人也不知道究竟为啥活着。倒是这个世道,民族存亡之际,活下来倒是有意义了,至少可以传宗接代。小日本子不是想灭我华夏吗?我们活着,我们有后代出生,我们只要有人在,他们就永远灭不了我们。”
从此,卫营人在真一的领导下种田、寻地、饲养牲畜,张云昭则远赴外地。这样不觉又过去了大半年,到八月份时,东北抗联几部损失惨重,被迫向北转移;而东北挺进军在绥远前线与日寇血战几个月,精锐部队几乎全军覆没,刘桂五阵亡,魏栋负伤被送到山西治疗,一时东北、热河、绥远的绝大部分城镇乡村,再次沦入日伪的魔爪。于是,卫营人对张云昭的归来便更为期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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