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职命令下来了，却是一个僻远闭塞的县城，一个几乎要被闲置撤并的单位，去这样一个单位，几乎等同于充军发配，即便提个半级，也得不偿失，我隐约知道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可还没等我想明白，我姐比我先炸了，冲着父亲就是一通发作。
　　天底下还有你这样当爹的吗？你不同意他俩的事，你就明着说，干嘛使这些阴招，把他打发到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就能绝了他的念想？也许可能，可是你不想想，这等于毁了他的前程啊。以前你不管他冷落他也就算了，这个节骨眼上你把他往火坑里推，你是老年痴呆了还是心脑血管提前发作了？

　　我拼命地拦我姐，可是拦不住。父亲坐在书案后面，头发斑白，好似一夜之间老了许多。我只好拿出比姐更高的嗓门吼她：姐，你别乱嚷嚷行不行，事情还没弄明白，你乱嚷啥呀？说出这么伤人的话，回头又该自己后悔地睡不着觉了。父亲苦涩又欣慰，你瞧瞧，你这个当姐的还不如弟弟明白，都是我把你给宠坏了。
　　我担心的没错，父亲确实碰到了有生以来最要命的坎，他自己已经觉察到，并且在作一系列的应对，希望能够平稳渡过危机，且打算抢在情势恶化之前，抢先把我安置好，只是没想到变化会来得会那么快，他等于一手把我送进了烂泥坑。
　　父亲常说，平头百姓，一定要老老实实埋头苦干，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也不要贪心。可是能进步到现在，上头怎么着也会有几个赏识他的人。他过去任主官时候，有个老领导很栽培他。他这次受牵连，正因于此。当时经营成风，老领导为了单位福利发展，开始从各个方面涉足，后来禁止，就作罢了。老领导面临进步的关键时刻，有人又拿那时候的事儿说事，拨弄来拨弄去，除了三产这事，还发现举荐过他的一位负责干部任免的局长，是另一派系的人。说起来也冤，老领导跟此人，并无私交，但有些事情，很难摘不清楚，于是老领导便被打入另册，而父亲，也被连带扯进了这件事中。父亲需要一力承担的，不但是承担经营中的问题，还得承担是他进京联系的那位局长的问题。

　　日期：2011-02-09　21:11:28
　　难怪父亲一直提示我注意部队政策的变化，甚至已经点明了需要考察了解的范围，可惜我那时完全陷在个人的小情感里，对此并不上心。当然位置使然，我跟父亲的信息来源并不对等，可缺乏对大气候的敏感，必将使人陷于狭隘盲目，无法有效地规避危险。
　　父亲说，有些危险，你就是知道了也无法规避。这是大时代的悲剧，个人在时代车轮辗过去之际，只能沦为齑粉，无从抵抗。
　　父亲经历了整个八九十年代的生产经营之风，作为一个单位的主官，看着同样地方各个厅局发这个，发哪个，再看自己单位可怜巴巴的那点钱，确实很头疼。即便内心并不赞同，可是迫于现实压力，也不能不低头。说到底，军队经营那个思想，往古追溯一下，有点像过去的屯边，用于大灾大害之年，渡过危机可以，就像我们的六七十年代，部队自力更生，建了很多农场，但是在现代一个专业化程度很高的军队，可以这么说，并不利于部队战斗力提高的。而现如今纠正这一思想，当然是顺应时代潮流的一大正确举措。

　　姐姐惊恐地问：那您还扛什么？本来不是您的错，也成了您的错。如果只是靠边站也就算了，反正您也快到年纪了，这么着担责任，还不如退下来享福。可万一……小政在部队可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
　　我姐说的一点没错，沾着经营三产，还能说清楚讲明白，可是卷进派系斗争，就比较难办了。父亲道：你懂什么？我在位的时候，你们沾光，我倒台，你们连带倒霉，不是天经地义么？有什么好抱怨的？合着就只能给你，不能收回去？
　　姐姐又急又怨：我弟弟沾您半点光了没？从小吃苦受累，说得好听是您要锻炼他，可就光轮着操练他了，没轮着成就他啊。
　　我说，姐，我怎么没沾光了？你以为在部队，你弟弟我这样的速度算是慢了？算快的啦。真正平头百姓的孩子，比我更优秀更出色更努力的不在少数，可能顺顺利利到了副团的，没几个。多少人洒青春洒热血，到年龄就得向后转的。有一哥们总结了这么几条，在部队要想升得快，必须具备以下条件一是自己行，二是有人说你行，三是说你行的人自己行。你看，我一个人占着了多少天时地利？

　　父亲点头，不错，你确实有长进。接着往下说。
　　好，我接着班门弄斧。其实父亲无论从道义上，还是从个人利益，都必须先把这两条扛下来，扛下来，给老领导争取一线机会，只要他能脱身，父亲就还能有些松动。
　　父亲频频点头，我还是失算了，没料到对方动作那么快，拖累你也掉进漩涡里。早知如此，还不如以静制动，在原地不挪窝，人家也拿咱们没办法。
　　姐姐惊恐地问：到底事情能坏能什么地步？要不然弟弟就别去报道了，就这么拖着。
　　父亲喝道：放屁，这是你一个当过兵的人该说得话吗？什么叫军令如山倒你懂不懂，这要是战争年代，就是逃兵，该枪毙的。儿子，你利利索索的下去，那又不是什么刀山火海，有什么不能去的。即便是你父亲我倒台了，你堂堂正正地当你的兵，干你的事。又不是什么封建时代，还搞什么株连九族。就算进步慢，也没什么要紧，哪里的山水不能养人。咱们老齐家到这份上，已经算祖坟冒青烟了。光脚板不怕穿鞋的。

　　听了父亲这番话，也激起我一番豪气，响响亮亮地回了一句：是，尧熬人（裕固人的自称译音）有一句俗话：好马必须有一付坚硬的嚼子，好汉必须经历艰难的岁月。
　　姐姐急得跺脚，你爷俩就当炮灰吧你们，还自以为当了英雄，见过傻的，没见过傻成堆的。
　　父亲跟我哈哈大笑，这一刻，我感觉到同父亲从未有过的接近，我真真切切感觉到，我的血管里，奔涌着的是跟父亲相同的血液。
　　日期：2011-02-09　21:12:29
　　凭一时浊勇，表个态是容易的。真正落实到日常生活，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那种煎熬，才真正让人如坐针毡。
　　挂职锻炼本身就是一件很无趣的事，一个半道出家的和尚，突然闯进别人的山门，哪哪都透着异类二字。再加上我现在的处境，讯息那么发达，转眼就能传到相关人的耳朵里。我总觉得周围各色的目光透着猜测、掂量，刀光斧影，磨刀霍霍，危机四伏。然静下心来，又哑然失笑。我这是怎么了？都快神经质了。真正在旋涡中心的父亲，反倒气定神闲。

　　其实真正大浪打过来，也就那么回事，一猛子扎进去，游出来，喘过一口气，也就回复生机，若一口气喘不过来，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不能怪浪头太猛。反倒是将来未来，屏息等待那倒计数之时，才分外考验人的心理承受力。
　　我他妈妈的算什么英雄好汉，就这点能耐，这真要上了战场，还不得尿裤子了。想明白了这一点，我突然如释重负。心态马上也就放宽了。于是驻地周围，就多了一个到处晃悠的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