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脸笑意地看着四青倔强的小身子斜楞着歪向一边，小鼻子小嘴有点被控歪了，似乎所有的不满都不打算再刻意的隐瞒。党玉荣想脱掉他的衣物再睡，来回的折腾又怕他起急，轻轻吹灭了煤油灯，自己便呆呆地坐着，屋外的静夜里传来几声狺狺的狗叫声。
　　日期：2010-08-20　07:36:01
　　二十八
　　深秋过了，一场硬朗朗的溜河风呼啸而至，黄河中下游平原便跌入天寒地冻的日月里，在街里说话哈气时，面部上便斜斜地喷出三根气柱来。日头好时，老少爷们便袖了手，在南墙根下排成一溜晒太阳，从呲牙咧嘴的口腔里喷泻出一些有嫣没醋的陈芝麻烂谷子的老黄历。
　　不晒太阳的就扛着竹筢子家前村后地扒拉枯叶衰草，随便忙活几天，就能在家门口堆起一座小山样的草垛。冬日夜长天短，不知不觉日子就跟头流水地滚到了年关。
　　这一日，放了寒假的布丁和四青、臭孩、坏木头、小搬仓等几个小把戏又腻歪在一起。尽管那次“偷窥”事件过后第二天，四青和布丁决定继续去找他玩玻璃球以观察他的反应，而他未露出任何异常，依然又为赢的四青和布丁的几颗玻璃球而高兴的手舞足蹈忘乎所以。这样，四青和布丁忐忑不安的心就渐渐松落回到原处。

　　四青很讨厌小搬仓的那副嘴脸，也活该他在月亮湾成为光杆司令。他从邻村三关庙挪移过来的，平时和三关庙的近门子的孩子聚集在一起玩，就是玩玻璃球时才日理万机地和四青布丁耍活一阵子。这样他既不是邻村三关庙的孩子，也不是月亮湾四青他们那一伙的。他就一个人，落下个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尴尬地步。
　　今天看四青他们想去五斗营镇上去，就恬着脸向四青求情说软话。
　　“跟我们去五斗营镇上可以，但要把昨天赢我和布丁的玻璃球还给我们。”四青态度严峻立场坚定地说。
　　“那是俺自己赢得……”小搬仓也是视财如命的家伙，在这个铁公鸡身上想拔根毛真的难于上青天。
　　“那好，你就别跟着我们去五斗营。”四青甩下这句话，挥挥手，他们几个浩浩荡荡地向五斗营出发了。
　　排长四青指挥一切，欺凌弱小，谁不听他的话就孤立谁，孤立是排长压服伙伴最有效的政治手腕，孤立就是：谁也不和你说话，在割猪草的路上集体喊你的外号，对面走顶头时，给你一个白眼。

　　小搬仓一看四青真的绝情地想把自己孤立在一边，顿时傻眼了，等布丁他们走了十几米远了，小搬仓才忍痛割爱，给了四青和布丁一人一颗玻璃球。四青才把紧绷的脸舒展开来，允许小搬仓加入自己的纵队里。
　　看到小搬仓讨好四青的畏首畏尾的样子，使布丁联想到已入土多年的八舍毛联生。小搬仓和八舍毛有惊人的相似性。
　　出了月亮湾，再把三关庙抛在身后，西行三五里的土路，过了张文彩村，再往北一拐，就踏上了通向五斗营镇去的柏油路。拐弯处的村庄就是三关庙，就是小搬仓移户过去的村庄。“看，那是我家老屋。”小搬仓指着村后一破败的院落得意洋洋地说，就像一个不孕女人在某一个地方遇到自己的试管婴儿一样开心。
　　“闭上嘴，那吃风漏气的院落有什么好看的。”被四青呵斥一声，小搬仓关了电门一样，嘴张了两张没再言语。
　　五斗营镇对他们好像有一种吸引力，令他们经常乐此不疲地向它靠拢。这段路不算近，也不算远——从月亮湾到五斗营镇，好歹也有几里路要走的。土路接上柏油路，就是从月亮湾通向五斗营镇的全部内容。土路两边夹杂着庄稼，柏油路两边除了夹杂着庄稼外，还零星地横穿过一两个村庄。

　　一路上跟许多拉扯赶路的牲口同行，跑在那些打着响鼻的马边上，他们看着马匹一边踏踏地走路，一边翘起尾巴拉下粪便来。他们的鞋底于是经常沾上新鲜的马粪。但这并不构成他的负担。
　　刚走到张文彩村的街里，突然一个摔炮在孩子脚下炸响，他们纷纷捂起耳朵，抱头鼠窜。结果他们丢盔弃甲的落荒逃窜惹来了一街筒子人们的浪笑。人家是张文彩村的，摔炮响不响都没关系，关键是吓唬吓唬他们这些去五斗营镇的外村人，也算报复一下这些嬉笑怒骂的小孩们。
　　可四青布丁臭孩坏木头小搬仓五个人可就被恶作剧作弄惨了，脚下嘎嘎乱响，耳畔嗤嗤乱飞，紧跟慢跑，扑腾绊倒，眯细着小眼，爬起来再跑。等大呼小叫地跑到五斗营镇的地界了，基本上算是出了张文彩村的势力范围了，四青布丁他们才止住了脚步，才舒舒坦坦地喘几口粗气。
　　日期：2010-08-20　07:39:04
　　这才昂起头，鼓起肚，叉开腿，卡着腰，高声叫骂起来：
　　张文彩的——喂饱牵
　　张文彩的——槽前站
　　张文彩的——好吃屎

　　张文彩的——狗连蛋
　　……
　　张文彩的散兵游勇立马有人组成统一战线与他们对垒：
　　节节草，十八节
　　月亮湾里，真没爹。

　　……
　　紧接着，有人对骂，有人追赶，有人附和，有人观战，坷垃石头砖头块子在半空中响着呼哨乱飞，几个孩子们显得格外伟大，一如解放时期不畏恐吓在敌人的铡刀下英勇就义的小英雄刘胡兰。仍坷垃仗仍累了，骂架也骂累了，就汇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开始逛五斗营小镇了。
　　当时，布丁很不明白，为什么由土黄的小路连缀着的村落里，实际上是对峙着的是一种什么的社会差别。那村与村里间开来的空间就像一道天然的分界岭，分界的双方都有一种不大能说清原委的敌视和不断发生的摩擦。但孩子间驴踢狗咬的战争却教会了布丁去仇视敌人，随着年龄的渐长，这种仇视的本性慢慢泯灭。
　　五斗营小镇名副其实的小，一条东西一条南北走向的马路纵横交叉而过，两边坐落着一排灰白色的低矮的平房，有食品店、百货商店、生产门市部和新华书店等十来家商铺。街道虽小，但由于小镇是个中心，每天前来赶集购物的四邻八乡的人络绎不绝，人们的生活节奏慢悠悠，大多是边走边看，似乎大家的时间都很充裕。
　　小镇上方电线交织蛛网般杂乱无章，这也是在月亮湾里是看不到的景象。扯开嗓门的北风大腔小调地施虐着，电线发出尖锐的哨音，在被电线杆子擎起的高空左右摇摆着，就像入冬后在户外撒尿完毕必不缺少的尿颤。阳光里的风扬起地上的尘埃、纸屑，它们亲热地旋转着、飞腾着，不经意地被风抬到高空，又不经意地抛在小镇的某个地方。

　　十字路口向东两百米就是五斗营镇政府办公区，镇小在镇政府对面，间隔一条马路，左侧是镇邮政所那特有的绿色标志，布丁见到就心跳不止，无论是骑着绿色单车的乡村邮递员，还是矗立在邮政所门口的绿色邮筒，都像是他恍如隔世的亲人。以后写作投稿的布丁，稿件和汇款单通过邮政所这个媒介来回传递。那时他就感觉邮政所是一个他做梦的场所，一个金黄的与世隔绝的桃花源。

　　小镇上的商店、食品店等都是国营单位。营业员也是相当牛气的，就像今天的一些有些权利单位的办事员一样，整天紧绷着脸。乡里人好说话，忍气吞声惯了，再委屈也不愿多去计较。
　　虽然五斗营镇的建筑群斑驳陈旧，各式各样的招牌形成了一道壮观的景色，使人联想到波普艺术。但丝毫没有阻挡他们的童年把那里当成精神食粮向往天堂的美化。而布丁苦寒的梦像一只勤奋的蜜蜂总把散发着糖果芬芳的供销社当作花园。布丁依稀记得启蒙老师仝海芝小学一年级的课堂上领读“我爱北京，我爱北京天安门”时，他想北京广阔的天安门也不过如此而已。

　　日期：2010-08-21　06:31:05
　　二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