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望一眼西天边的斜阳，说：“要的。你们下山吧，在车站等着，我一会儿送幺妹儿过去。”
　　凤霞说：“幺妹儿我已经让我娘家哥哥送去车站了。”
　　李师说：“那就更好了。”说完，跟王四宝握手，眼圈是红的，颤抖着嘴唇说不出什么来。

　　王四宝的眼圈跟着红了，说：“李师，你放心回吧，你闺女就是我闺女，我会好好对待她娘儿俩的。”
　　李师扭回头，一瘸一拐地往家跑，哭声就像大山里回荡着的布谷鸟叫。
　　王四宝蹲下了，心中五味杂陈，脸也在发烫，竟然喊了这么一嗓子：“兄弟，别怪我，你养活不了他们——”
　　李师一听这话，站住顿了顿，接着一瘸一拐地飘着跑，就像被风吹着。
　　王四宝摸着凤霞的腿站起来，眨巴掉眼睛上的两块被眼泪泡出来的眼屎，说：“阿霞，你先走吧，我回去安慰安慰李师。”
　　凤霞知道王四宝的脾气倔，没说什么，抹着眼泪下了山。
　　王四宝说是要回去安慰安慰李师，其实他的心里是这样打算的：老小子尽管可怜，但总归是被人给夺了妻，备不住哪天心里一难受，再去骚扰我们的幸福生活，我回去吓唬他一通，让他彻底断了这个念头也好，老子尽管不是什么黑社会的，但老子总归是混过几年江湖的，这点威力还是有的。

　　让王四宝没有想到的是，人家李师大小也算是个知识分子，头脑也是有那么一点儿的。
　　李师料定依照王四宝的性格是会回来跟他装一下的，所以，他一回家就召集了几个本家兄弟等着王四宝。
　　王四宝怀揣三千块钱，踌躇满志地返回李师的家，前脚还没跨进门槛，就被一阵“打死你个瓜娃子”声淹没了……不是王四宝不敢反抗，此时的王四宝心里很清楚，他要是敢于还手的话，肯定会被这群四川“弯脚杆”加工成虾酱。于是，王四宝抱紧脑袋蜷在地上，在一阵拳脚一阵“日你先人板板”的打骂声中渐渐感到绝望，感到自己在“装×”这个行当中丢了大人，明白了“×得分跟什么人装”这个道理。

　　王四宝情知自己继续“装×”是不行了，在这种情况下，装死倒是一条最佳的逃生之路。
　　于是，王四宝的身体软了下来，口吐白沫，四肢由抽搐变成一蹬，直了。
　　有人还在叫骂：“这个偷人婆娘的贼娃子装死！”
　　王四宝心想，完了完了，摊上了，装死都不让了，吾命休矣……就在王四宝感到万念俱灰的时候，身上的拳脚停止了，王四宝偷眼一看，李师边怒骂着“瓜娃子，打死人了”边奋力推开旁边的人，拖着王四宝的一条胳膊往门外拽。王四宝翻身起来，趁那几个“弯脚杆”愣神的片刻，纵身跳出栅栏，以被老虎追赶的兔子一般的仓惶向山坡下的一条小河高速前进，他知道那里有几条摆渡的木筏。

　　山路十八弯，水路九连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王四宝接近那条小河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有人在河边的一处山坡上唱歌，歌声凄婉而悠长：
　　跑马溜溜的山上
　　一朵溜溜的云
　　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

　　李家溜溜的大姐
　　人才溜溜的好哎
　　张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哟
　　月亮弯弯……
　　王四宝抬头看了看天，一勾弯月“端端溜溜”地挂在天上，心中纳闷，他乡的月亮出来得这么快？
　　王四宝随声跟着唱了几句，迈步走向一个正在向他招手的艄公。

　　山坡上深情歌唱的不是外人，正是王四宝心爱女人的前夫。
　　山路走惯了，李师比王四宝下来得早……他的这个举动是良心发现还是故意让王四宝难堪？只有天知道。
　　王四宝上了渡船，侧耳静听越来越远的歌声，回想起刚才那惊人的一幕，不禁诗性大发：
　　老王乘舟将欲行
　　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
　　不及李师送我情……（按：吟诗一事纯属胡扯）
　　日期：2011-03-02　08:49:10
　　却说王四宝急急如漏网之鱼，惶惶如惊弓之鸟逃离川西那险要之地，回到山东的时候，大病了一场，这场病一病就是一个多月，差点儿影响到他今后的“性福”。
　　洪三等一干兄弟听说王四宝回来了，并将婚姻大事办妥，一起前来恭贺，按下暂且不表。
　　一个月后，陈世豪判刑了，伤害罪，七年。
　　在这之前，陈世豪就预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因为号子里来了一个真正“懂门儿”的人——李建国，几年前自己的狱友，一个非常精明的人。

　　刚下起诉那几天，陈世豪发高烧，刘所长带他去卫生室看病，路上遇见了李建国。
　　李建国双手抱着一摞铺盖跟在一个管理员身后，踢踢踏踏地往里走。这家伙好像是个属雕塑的，几年过去，模样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脸还是像马，鼻子还是像猩猩，上下嘴唇还是很性感地往外翻着，类似被人一拳击中嘴唇的效果，只是背有些驼了，像背着一只锅盖。他的上身穿一件蓝色中山服，下身穿一条警裤，走得很慢，但步履沉稳，像一个来看守所视察工作的政法干部。

　　陈世豪边走边冲他吹了一声口哨：“李哥，是你吗？”
　　李建国惊鼠似的缩了一下脖子，随即木偶一样地转过头来瞅定陈世豪，目光茫然：“你是？”
　　陈世豪以为他是在跟自己装，心中不爽，鼻哼一声“我是你爹”，继续走自己的路。
　　李建国在后面迟疑了半晌才诧异地叫了一声：“陈……陈世豪啊你是。”
　　在卫生室里，一个劳动号大夫撩起陈世豪的上衣，用听诊器试探陈世豪的心跳，陈世豪看着自己啤酒桶一样的肚子，这才意识到李建国不是故意跟自己装，他是真的没有认出自己来……我胖了很多，几年前我才一百二十来斤，现在快要一百八十斤了。
　　拿了药，回到监号，陈世豪一眼就看见了李建国，心中好笑，这可真是风水轮转，我们俩又在一个“战壕”里了。
　　李建国蹲在铁门南侧的一个旮旯里，跟前蹲着三叔和史乃安，他们正在检查李建国带来的铺盖。
　　陈世豪咳嗽了一声：“这个就免了吧，我认识他，穷茬儿，没什么‘货’。”

　　李建国的脑袋陀螺被抽了一鞭子似的嗖地转了过来：“小哥……”他的表情跟十几年前一样，还是近视眼那样地眯着，看上去像是藏了一脸戳戳的怒气，“小哥，真的是你啊！我有预感哎……刚才我就想，既然咱们又碰面了，肯定还会在一起的。你看看，是不是真的这样？”
　　陈世豪走过去，推开一脸茫然的三叔和史乃安，拉起了李建国：“你是犯什么案子进来的？”
　　李建国好像没听见，望着窗外说：“天气不错哎。”
　　陈世豪搡了他一把：“问你什么案子呢。”
　　李建国一哆嗦：“冤案。”

　　陈世豪笑了：“嫖娼？”
　　李建国“哦”了一声，眼圈忽然有些发红，但给人的感觉绝不是动情：“我杀了人。”
　　陈世豪一怔，当胸拍了他一巴掌：“你还有这么大的魄力？你不会是开车撞死人，或者撞死猪了吧？”
　　李建国捂着胸口笑了笑，正色道：“真的……世豪，先给我安顿个铺位，我好好跟你聊。”
　　史乃安好像看出来陈世豪跟李建国的关系不错，一脚一脚地往旁边踹那些傻坐在铺位上的光头：“靠边，靠边，让个位置给大哥。”

　　李建国的铺盖已经被三叔挪到了靠近陈世豪的位置，李建国提一口气，猴子似的团坐了上去。
　　陈世豪吃了药，点上两根烟递给李建国一根：“你真的杀人了？这么大的案子，你怎么会来这边？”
　　李建国蔫蔫地吸了两口烟，叹口气说：“说来话长啊小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