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跟我装深沉，直接说，先说你是什么时候出去的，这些年我一直没有你的消息呢。”
　　“我出去还不到两年。”
　　“不会吧？我走了以后，你一天也没减？”

　　“减个屁呀……”李建国哼唧一声，讪讪地摇了摇头，“不但没减，还加了三年……你听我慢慢跟你说。这不，你们一个一个都走了，我还以为你们腾出来的位置有我的一个呢，谁知道人家政府心明眼亮，知道我是个‘卖什么果木的’，根本就不想重用我，一直把我贬在刨床组干粗活儿。有一年，我沉不住气了，想想以前那些窝囊事儿，再想想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出去也是一个废物。我就想越狱……这个我就不跟你说了，反正最后事儿‘炸’了，我又被加了三年。你算算我应该什么时候出去？就这样，我老老实实在里面熬到了刑满……”

　　“你出去以后怎么不去找我？大小咱们也是狱友啊。”
　　“哪好意思的？我年纪比你大这么多……”李建国的脸红了。
　　“别说了，我理解。继续说你的。”
　　“出去之后，我去机械厂上班了，干刨床，一个月一百来块钱……”
　　“这个你就不用说了，说说你杀人是怎么回事儿？”
　　“杀人？哦……”李建国的眼睛里像是忽然蒙了一层雾，“你是知道的小哥，上次我就是因为杀我老婆进来的，这次我还是因为这样的事情……这不，我在机械厂干了一年多，感觉这样下去，自己亏大了，我将近二十年的劳改熬下来，最终……唉！我辞职了，在社会上‘打溜溜’，就这么认识了潘瘸子。潘瘸子有很多小公共车，司机经常换，我会开车，就去了……”

　　“潘瘸子？”陈世豪恍惚听吴岳在电话里说过这么个人，不禁插了一句，“是不是杀了自己的老婆那位？”
　　“原来你知道这事儿啊……难怪，你们都是混江湖的嘛。对，他杀了他老婆，我跟他是同案。”
　　“哈，这事儿有点意思了，”陈世豪坐直身子，一脸探秘的紧迫，“来，赶紧说，你们是怎么同案的？”
　　“我估计你大概也能猜出点儿什么来……”李建国苦笑两声，干巴巴地说，“有一天，潘瘸子找到我，开口就问我是不是需要钱？咱是干什么的？这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这小子有事儿求我。当时我确实需要钱……我刚谈了一个对象。你想，我四十好几的人了，人家才三十来岁，想要跟人家成个家，没有‘毛毛’（钱）谁跟你玩儿？我就说，对，我需要钱，有什么活儿你尽管吩咐。潘瘸子就说了他老婆跟他弟弟的事情。当初我还以为他想要让我带人去收拾潘二呢……我哪有这个胆量？就算我有这个胆量，我也没有人可以用啊！谁知还没等我开口问，潘瘸子直接说，我给你十万块钱，你去杀了我老婆。我一听这个，头立马大了……当初我就是因为杀女人才遭了那么多年的罪，还让我去干这个，那是不想要这条老命了呢，可是……钱，钱啊，小哥……我答应了。后来我想，潘瘸子那么大的谱儿，他为什么会跟我这样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人套近乎？原来他早就打听到我是个什么历史了……但是我也有自己的打算，我哪能真的去杀一个跟我无怨无仇的女人？所以，我就一直拖着，他催，我就敷衍他，我说，办这么大的事儿需要等待时机。最后他急了，让我还钱……”

　　“你可真够罗嗦的，”陈世豪听不下去了，“你到底杀没杀人？”
　　“杀了……杀了？没杀！”李建国的身子猛地一哆嗦，嘴上的烟头掉进了脖领，猴子挠痒似的往外掏。
　　“去你娘的，”陈世豪蹬了他一脚，“没杀人你吹什么牛×？刚才还说你是因为杀人进来的呢。”
　　“这话没错啊小哥……潘瘸子杀了他老婆，咬住我了，而且他有证据，钱，还有我的指纹……”
　　“你没杀人，哪来的什么指纹？”
　　“小哥，你脑子‘缺’？还混江湖的呢……”李建国好歹抠出了烟头，矜着鼻子哼唧，“潘瘸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有心想要‘设计’我，什么办法没有？这个混蛋确实够黑，也够有脑子。他给我一把刀，我拿了，上面有我的指纹……后来他就是用这把刀杀的他老婆。”
　　“不会吧？那不就也留了他的指纹？再说，杀人这么个力气活儿，他一用刀，你的指纹没准儿就没了呢。”
　　“潘瘸子的性格很稳，就一刀，他老婆在睡觉……不过这都是我分析的。”
　　“不听你瞎叨叨了……”陈世豪神情诡秘地乜了李建国一眼，“你一个劳改油子，谁不知道谁呀。”

　　“你是不是怀疑我在跟丨警丨察和稀泥？我真的杀了人？”
　　“你说呢？”陈世豪坏笑一声，“听说人家潘瘸子早就进来了，如果没你的事儿，都这般工夫了，还抓你个屁呀。”
　　“劳改，都是劳改把我的脑子‘改’坏了……惊弓之鸟你知道吧？那就是我，当初我就不该跑……”
　　“你娘的……如果真的没你什么事儿，你跑个**？我也劳改过，我怎么就没有惊弓之鸟的感觉呢？”
　　“我不知道，人跟人不一样呢……”李建国用双手捂住脸，搓两把，不吭声了。

　　陈世豪不知道，李建国说的是真的，起码关于“惊弓之鸟”的感慨是发自内心的。
　　多年之后，陈世豪理解了李建国的这句话，甚至理解得比李建国还要深刻，有时候冷不丁响起的一声电话铃都有让他心悸的恐慌。
　　见李建国不说话了，陈世豪感觉自己的话有些过分，摸一把他的肩膀，笑道：“我也不是笑话你，我是担心自己这点破事儿呢。”
　　李建国一本正经地抬起了头：“对了，我还没问你是因为‘卖什么果木’进来的呢。”
　　陈世豪接着笑：“告诉你也白搭，你跟我也差不多，学业全荒废在劳改队里了，现在就是一个文盲加法盲。”
　　李建国的近视眼似乎一下子好了，瞪得精光四射：“啥？小瞧老哥了吧？实话告诉你，你走了以后，留下的那些书我都快背过了！”
　　陈世豪一怔：“真的？你读得懂？”
　　李建国一哼：“别的不敢说，刑法我是背得滚瓜烂熟……”清清嗓子，播音员似的开始朗诵，“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的任务，是用刑罚同一切犯罪行为作斗争，以保卫国家安全，保卫人民民主专政的政权和社会主义制度，保护国有财产和劳动群众集体所有的财产，保护公民私人所有的财产，保护公民的人身权利、民主权利和其他权利，维护社会秩序、经济秩序，保障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顺利进行……”

　　陈世豪扑上去，一把掐住了李建国的脖子：“我信了，我他妈真的信了！”
　　李建国被掐得脸色发紫，声音就像被抬到案板上的猪：“杀人啦——”
　　陈世豪松开手，摩挲着李建国的胸口，哄孩子似的说：“对不起李哥，我太激动了……来，我告诉你我是因为‘卖什么果木’进来的。”
　　接下来，陈世豪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事情对李建国说了一遍，最后说：“李哥，你好好帮我分析一下这事儿能判几年。”
　　李建国沉吟了半晌，只说了两个字：“八年。”
　　陈世豪的眼珠子一下子瞪成了螃蟹：“你说什么？八年，什么事儿就八年？法院是你家开的呀！”

　　李建国想说什么，瞅一眼陈世豪的表情，一横脖子：“爱信不信。”
　　陈世豪瞪了李建国一阵，蔫蔫地哼了一声：“以后我不会问你这些破事儿了，你他妈的没有几句实话，以前就是。”
　　史乃安以为陈世豪对李建国有怨气，跳过来，对着李建国的脖子就是一脚：“听见了没？”
　　话音未落，史乃安的脚脖子就被陈世豪抓在手里，一甩，史乃安怪叫着跌到了铁门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