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笑嘻嘻地说,去庙里的相当于中介代理,你有啥心愿都是通过佛像终端汇总到西天极乐世界, 跳大神相当于人肉搜索,神在茫茫人海中看准了谁就上身附体。
等了好一会还是没见含衮回来。
隔壁一个大妈出来,告诉我们,含衮一大早塞了几个窝头,到山后采针蘑去了,估计天擦黑才能回来,“要是碰上柳树精,没准晚上就住林子里了。”
宝力高决定带我们去林子里找找看。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我叹了口气说。
“小伙子,没你想得那么困难。我有辙。”宝力高说。
宝力高令我们顺着山间的小路逶迤而上,越往上,枫树、白桦就越少,而一身细针的松树就多了起来。
一根根又黑又直、枝杈稀少的松树,好像天神的箭袋打翻了,万千枝羽箭倾泻而下,插在这片山上。
宝力高带我们到了山脊上一块翼然凸起的棱岩上。
“你们以前听过我的呼麦没有?”宝力高问。
事实上要不是师姐提到“呼麦”这俩字,我压根就不知道世界上有种吟唱叫呼麦,顶多我会以为,“呼麦”是割麦子的农民们抒发劳动的快乐时,喊的号子之类。
宝力高用脚踩了踩地,用手卷了卷天。
然后一股低沉的声音从他的身体里发出来,就好像暮烟从辽阔的草原天际慢慢升起。
我确实不大相信这么低沉的声音是从他的嘴、喉咙或鼻子哪个地方发出来的。
我甚至不大确信那声音是从他身体里发出来的。
就像师姐说的,这声音好像从地表沿着大树的根脉从远处传来,或者是从遥远的巨大修长的牛角中吹出来,踩着千万里的树梢、麦芒和冰山的雪皮而来。
师姐扶在我耳边说,“他这是在召唤含衮吗?”
果然没过多久,似乎听见极其清亮尖锐的哨音在脚下的林海中响起来。
那声音像口哨,但又有种金属的硬度,像汽笛,又有种禽鸟的婉转。
尖厉时,如同一根铁丝抛向空中,或玉瓶在寒夜中突然迸裂。而轻灵婉转时又好像美人额上的金叶时而闪熠,或者回转于兰蕙之圃不时幽香。
不一会,一个头发花白、脸色黧黑、细瘦如刀的人来到高耸的岩石之下。
他背后背着一面蛇皮鼓,脚旁放着一个几乎半人高的苇篓,里面满满的蘑菇。
我和师姐大眼瞪小眼,心里想得都是一样,“聋子怎么能听得见呼麦的召唤呢。”
难道真是有点半仙气。
可是看着眼前这个憔悴劳累、眼神混沌的人,真看不出什么神仙气,反倒像刚从电椅上放下来的。
宝力高跟他比划着。
他空洞的眼神和木讷的神情似乎没有什么反应。
宝力高却每每地翻译出含衮想说什么。
含衮有个女儿在吉阳市里,含衮想带些新采的蘑菇给她。
“他为什么不和女儿一块住呢,这个地方似乎太苦了吧。”我说。
宝力高摇了摇头,“儿女有的是来报恩的,有的是来讨帐的。”
晚上,含衮就住在宝力高家。
虽然含衮浑身的松油、兽毛、泥土、汗酸等混合的强烈纯天然体味,不过宝力高父女似乎全不介意。
我们本来要去住旅店,但他们父女执意留住。
房子倒是够了。
宝力高去和含衮住,师姐和白丽音住,我是这种组合的受益者,自己一个人睡。
晚饭后,白丽音带着我们在农学院希望的田野上散步。
“含衮不是聋的吗?怎么能听见你父亲叫他呢?”我心里一直塞着这个大问号。
她摇了摇头,忽然又说:“你们相信有附体这回事吗?我信。”
幸好此时北方天黑得晚,这话听起来背上汗毛要起立。
“你是说含衮就是不用耳朵,也能通过某种神秘的方式听见声音?”师姐问。
“是的。但你不会相信我的。”她直直地看着师姐。
师姐耸了耸肩,“这是信仰的问题,我不会非要你同意我。”
“含衮的女儿是不是不太关心他啊?”我问。
“小松花?她从来没认为含衮是她爸爸。”白丽音说。
“你们东北话说,这孩子不是欠揍吗?”我说。
“谁舍得?她是我们这里的红人儿。我小时候和她可铁呢。”
“她是干嘛的?”
“你们知道东北有三大怪吗?”她问。
日期:2011-02-26 20:08:15
“你们知道东北有三大怪吗?”她问。
“窗户纸贴在外,姑娘叼个大烟袋,养活孩子吊起来。”师姐说,“这三样都跟可爱不搭边啊。”
“还有一个说法是:喝烧酒不吃菜,一床大被全家盖,两人炕上转起来。”
“莫非她是个唱二人转的?”师姐果然聪明。
白丽音点了点头,“你们要是想听听她唱,我还能弄到‘高兴大舞台’的票。周末她出场时一票难求。省里也常有专车过来捧场。”
“高兴大舞台?什么地儿?”我问。
“这个市,可能也是全省最出名的娱乐场所之一了。”
“你是不是以前也在……?”
我没等我说完,白丽音就脱口而出,“我不去那种地方。”似乎颇不屑。
晚上我偷偷问师姐,“白丽音为什么成天带着面纱?”
“要么太漂亮了,要么太……,反正都能要人命。”
“应该不会太丑吧。我看她家老头挺威武的。”我说。
“你要是惦记,你今晚偷偷把面纱揭了。”
“那我可不敢,你们真的要带着含衮去法国演出吗?”
“他的呼麦的确厉害。美国盲人彭纳因为学会了呼麦成了奇迹,但和一个聋人学会呼麦相比就算不了什么了,你说这会有多轰动?”
“可是我觉得他好像精神不是很稳定似的。保不准的突然神仙附体了,谁知道他能干出啥来?”
“但就算不让他去表演,把那十几卷神歌记录下来,这次任务也堪称梦幻。”
“还是师姐高明,总是同时握着几个小锦囊。我以后可不替你操心这些事了。”
“你以为就山寨港姐能把你蒙的团团转?”
“咳,你就甭提点萧淑慎了。她不知道现在咋样了呢?”
“人的心眼不能太多,否则外科医生都不知道修哪里管用了。”
我一人刚躺下没一会儿,师姐忽然蹑手蹑脚地进了我的屋。
“你这是干啥啊?小心白姐姐过来揪你回去。”我压着嗓子说。
“嘁,就是她让我过来的。”
“为什么?”
“她说她怕晚上面纱掉下来,吓到我。”
我和师姐冷静地并排躺着。
东北的七月夜里还会有微微的凉意。
那屋里宝力高和含衮的呼噜就像他们呼麦的两个声部一样,高低错落、此起彼伏,时而如同地热泥浆里的冒泡,时而如同信鸽掠过时的呼哨。
“你想什么呢?”师姐迷迷糊糊地问我。
“我想他们了。”我昏昏沉沉地答应着。
我想大内、李玄、李白、老葛……甚至是闪着蓝光的何灵……
甚至是隔着厚厚的玻璃一条细如笔痕的鱼。
梦境里那鱼的眉眼每每将在清晰之时忽然又被涟漪打碎。
日期:2011-02-27 11:38:34
一大早听见宝力高大叫。
我们立刻爬起来。
含衮不见了。
“是不是去遛弯了?”我说。
“从没见他有这种习惯。”宝力高说。
白丽音去厨房看了一下,出来说:“估计是扛着蘑菇去找松花了。”
“这老东西,一如既往地犯贱。”宝力高说。
我们在“高兴大舞台”后门找到了含衮。
他躺在一丛凤仙花里。
凤仙花鲜艳的花浆抹在他青黑肿胀的脸上,像血污,又像胭脂。
他仰面朝天,眯着眼睛,像失去知觉,又像在享受阳光。
就好像他真实的处境一样,逍遥又凄惨,半神又半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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