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我感到兴奋和安慰的是，有一天川居然主动要求教我学自行车。那时候，村里十五六岁的男孩女孩基本上都会骑自行车了，只有我不会。一是家里没钱买自行车，而是没人教我。那也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村里几个少男少女在稻场上玩儿，有两个刚学会骑自行车的女孩子嘻嘻哈哈、歪歪扭扭地骑着自行车在稻场上转圈子，我在旁边看着，有些眼热。这时候，川忽然站到我身边，问我：“你会不会骑？”我说不会，从来没学过。“我教你吧，很简单的。”他说。

　　哎呀，我心里那个激动和欣喜啊——这是不是他在委婉地向我表示好感呢？自从那次“借书事件”他说话伤我心之后，我一直对他爱理不理的，尽管心里那么盼望能够和他搭腔说话，但女孩子的矜持还是让我对他表现冷淡。现在听到他主动教我学骑车，就像听到了天籁之音，一下子点燃了心底隐秘的期望，我满心欢喜地答应了。
　　第二天晚上，川从他家里推来了一辆男式旧自行车。奇怪的是，那天晚上稻场上竟然没什么人，只有几个比我们小一轮的孩子在草垛间捉迷藏。和我们一般大的少男少女一个都没有出现。这正合我意，我还怕别人笑话呢。
　　学过骑车的人可能都知道，不会骑车的人，刚上自行车的时候，全身是僵硬的，不会掌握龙头，不会踩踏板，不会平衡身体，只会紧张地“啊啊”尖叫。呵呵，我也是这样的。我借助一个草垛子踏上了车，然后他在后面用力扶住车后座，以保持车的平衡。他叫我使劲踩踏板，使自行车能够向前跑起来。可我实在太紧张了，而且根本踩不动自行车。只见车子扭秧歌似的扭了几下，“啪”地一声就摔倒了，其间伴随着我的“啊啊”尖叫。但我并没有摔痛，他扶住了我。哎——至今想来，那是多么温馨而让人脸红心跳的一霎那哦！换了没有心事的少男少女，也许什么联想都没有，无非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继续练车。但在那刻，我却心如鹿撞，脸上热烘烘的。他好像什么心事都没有，立即又扶起自行车，让我继续练。

　　那天晚上练了两三个小时，两人都累得大汗淋漓，可我还不能自己上下车。好歹能够骑上走了，但只要看到他放开了后座，任由我自己骑，我就心慌。一心慌，龙头就歪了，如此摔倒过好几次。好在每次他眼看我要摔倒时，都会飞跑过来扶住我，倒也没让我鼻青脸肿。
　　那次学骑车，成了我心中最温馨的回忆。那晚的月亮好像也特别亮，清冷的月辉洒满稻场，四周一片蛙鸣，偶尔有风吹过田野，送来秧苗的清香。星星在很高的黑色天幕上眨着眼睛，一切显得那么宁静而神秘。多年后，听到过齐秦唱的一首歌——《星星是穷人的钻石》，就会让我想起那夜的星光和那次学骑车的温馨画面。
　　爱是眼泪　爱是真心被呵护的感谢
　　爱是了解　爱是春去又秋来的体会
　　爱是防备　爱是午夜在梦回的伤悲

　　爱是误解　爱是浮云来去 多少回
　　爱是等待埋怨欢喜隐瞒的交会
　　谁不是付出一切　收回一些　
　　还苦苦追随
　　星星是穷人的钻石

　　幸福本来就是简单的事
　　星星是穷人的钻石
　　一份真诚伴你日日夜夜
　　星星是穷人的钻石
　　一颗真心不需任何装饰

　　星星是穷人的钻石
　　不去珍惜爱不会一生一世
　　这首歌，多少道出了我的心事——谁不是付出一切/收回一些/还苦苦追随/星星是穷人的钻石/幸福本来就是简单的事。即使得不到他的喜欢和爱，就这么简单地教我学学自行车，在我摔倒的时候，他能够伸手扶我一把，我就万分满足了。十五六岁的暗恋啊，以为这就爱情。可惜后来连续几天下雨，继续学自行车的计划也就半途而废了。之后，一直没有人教我学过自行车。

　　十八九岁的男孩子，应该对人生对未来有着无比美妙的幻想吧？即使是农村的穷孩子。有一天，因为下雨，石矿不上班，我们几个差不多大的少男少女聚在川家里打争上游。不知是谁说起长大后最想干什么。川居然冒出一句：“我想出家当和尚。”大家都笑起来。有个男孩逗他：“你不想娶老婆？”川一本正经地说：“成家有什么意思？你看我们村的哪个夫妻不吵架、不打架？还经常打小孩，家里闹得鸡犬不宁，这种家庭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当和尚清静些。”大家更加放肆地笑起来，都开玩笑说川要做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他并没有笑，眉毛向上挑着，嘴巴紧闭，一脸严肃，显示出一种决然的神气。

　　我却能感到自己的心正被一股寒流袭过，一股酸楚的感觉涌过鼻腔。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梦想还没开花，就要接受凋零的命运了。难道他是故意说给我听的？还是他真的有此打算？晚上回家写日记，满纸幽怨和失望。
　　不多久，川就出门去学木匠了。农村的男孩子，成年之后一般不是学木匠，就是学瓦匠、油漆匠，总之要学一门技术活，有个安身立命之本。因为以后再也不能每天看到川拉板车、砸石头的身影，心里惆怅了很长一段时间。
　　过了半年，也就是川19岁的时候，被他爸爸接到上海宝钢顶替父职去了。他从此成了上海人，再也不会回到这个贫穷的、没有出头之日的小山村了。而我，还在山上砸石头。以后，村里人再谈起川的时候，总说他命好，将来会过好上日子。
　　而我的日记，记录了我所有的失望和悲伤。
　　日期：2008-8-2　6:49:02

　　四
　　很快到了十七岁。那时的我还没觉得自己已经长大，因为营养不良，也因为家境贫寒，我瘦小而自卑，也凶狠而泼辣。如果不是这样，在那个弱肉强食的采石场，我根本抢不到石头，挣不到钱。
　　在山上砸石头的时候，总会有些男孩子跟我开玩笑，说我“文武双全”。文，是因为我说话有些文绉绉的，比那些满嘴脏话的大姑娘含蓄得多；武，是因为抢石头和砸石头都很厉害。曾有一次，我和一个矿工打赌，如果我在半小时之内，将一块一吨多重的大石头砸碎，他就给我一块钱。结果，二十分钟不到，那块巨石就成了一堆“碗口石”，不过那个人是个赖皮，最终赖掉了那一块钱赌资。但我砸石头的泼辣劲儿却传了出去。

　　我的泼辣还来源于我和一个男孩子为抢石头而打过一场“惊天动地”的架。我不喜欢像女人打架那样互相拽头发撕衣服，我就用拳头直接擂过去，或者捡块石头奔对方的面门就砸过去，有点像拼命三郎。那一次，我就是这样干的，打了人家两巴掌不说，还双手左右开弓向那个男孩子扔石头，吓得那个男孩子抱头鼠窜，以后再也不敢冒犯我。其实我本性不凶，都是环境所迫，我没有哥哥，没人能够保护我，只有自己保护自己。

　　那时候，山上貌似有两个男孩对我颇有好感，也可说对我有点暗恋吧。一个是写得一手好字的、叫李保平的男孩。听说他之前做过教师，颇有才华，但不知犯了什么错，被贬了教师身份，到我们山上做矿工。他经常借书给我看，喜欢和我聊文学。他曾送我一幅自己写的条幅，上面是唐朝韦庄的词《思帝乡》：“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那时候看不太懂这首词的具体意思，却多少明白其中写出了一个女孩儿对一个陌生少年的倾身相许之意。也许保平写这幅字，就是为了试探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