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狗帮我家拉了四个月的石头之后，为了答谢他，我妈在家做了一桌相对丰盛的饭菜，邀请金狗和他爸去我家吃了一顿饭，继父还从村头的小店里买了一瓶3.5元的“醉大圣”白酒招待他们。这在我们那里也很正常的。这是金狗第一次去我们家，我家只有两间半低矮的屋子，还是石头垒起的，每当下雨，家里就会漏成沼泽。说实话，我不太想让金狗看到我家窘迫的家境，怕有些什么微妙而美好的东西在他心里破碎。也许是我的自尊和虚荣心在作怪吧。

　　吃过饭，金狗问我有没有小说可以借给他看。我就把他领到我的房间。他看到我贴在墙上的红楼十二金钗中的王熙凤水彩画儿，惊讶地问：“是你画的？”我不好意思地说“是的”。“你学过素描吗？”他问。“没有，所以人物的手指和五官我总是画不好。”我更加不好意思了。“想不到，你还喜欢这个，你真聪明。要是有老师教你，保证会成为画家。”他转过头，细长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他站在我面前，瘦而高，像一棵挺拔的小松树。哎，我的心又没出息地“咚咚咚”狂跳起来，脸颊也开始发热了。我赶紧到柜子里给他找书，掩饰自己的紧张和羞赧。难道是我的感情比较丰富和敏感？还是我真的非常讨人喜欢？所以才会有男孩子“前赴后继”地喜欢我？

　　不过，在我心底里，我最喜欢的还是川。也许就像有人说的——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所以后来遇到每个对我有好感的男孩子，都会有意无意地在心里将他和川做比较。但是，我心仪的人却不心仪我。每当想到此，心里总会一阵惆怅。
　　那天金狗和他爸临走的时候，我妈对金狗说：“以后中午你就来家里吃饭吧，很方便。”金狗讷讷地点点头。他爸却忙谢绝：“不麻烦你们、不麻烦你们。”后来，金狗在他爸爸离开之前再也没来我家吃过饭，但是照旧帮我家拉石头。
　　就在拉石头的过程中，好像有一种情愫在我和金狗之间萌芽了。开学之后，他爸爸回去教书了。金狗就经常到我家来吃午饭。拉第二趟石头时，刚好是午饭时间，在我家吃过饭后，他就开着装满石头的拖拉机送去钢铁厂了。下午再来拉一趟，就可以回去休息了。
　　在他爸爸走后，我也曾跟着他的拖拉机帮他去钢铁厂卸过货。我喜欢那种他在前面开、我在后面坐的感觉。去的时候，因为装满了石头，我就坐在高高的石头堆上。山上通往钢铁厂的路崎岖不平，呈蛇形扭曲，路中央还落满石块，路两边是深深的河沟，因此这条路上不知道翻过多少次车。庆幸的是金狗从来没有出过意外。
　　回来的路上，因为卸了货，拖拉机轻松多了，跑得也快了许多。这时候，我喜欢双手插兜、大马金刀地站在车厢里，任由车速带来的风吹散我的头发和衣裳，我甚至能够嗅到前面金狗身上淡淡的汗味，一切都是那么朴素平实。此时此刻，我们就像很多开拖拉机的夫妻俩一样，为了创造幸福生活，在崎岖之路上不知疲倦地奔跑着。有一次卸货完毕，在临发动拖拉机之前，金狗忽然说了这么一句：“有你跟着我卸货，我感觉特别有劲。”呵呵呵，就这么一句质朴无华的话，却让我激动了许久。也许，在这个不善言辞的傻小子看来，这就是他最露骨的、谈情说爱的表达方式了吧？

　　我记得那时还在日记里写了这么一句话：金狗，你会帮我家拉一辈子石头吗？呵呵，现在想来，这是多么可笑而幼稚的愿望啊！当然，如果不是金狗家“棒打鸳鸯”，或许，这个愿望真的会实现也未可知。但是，命运就像一个神秘的编剧，我的人生轨迹全都在它的信手编撰中。
　　日期：2008-8-3　9:03:54
　　七
　　十七岁那年的12月，快要过元旦的时候，我出了车祸。那是个白霜未消的早晨，第一趟拖拉机开始进山了。因为我家头天砸的石头比较多，我就想今天多抢一辆。但是我千不该、万不该，那天竟鬼迷心窍去抢一个以飞车著称的愣头青的拖拉机。我对自己的飞车技术向来非常自信的，但是那天我失算了——他的拖拉机踏板上的白霜还没融化，而我穿的旧解放鞋的鞋底早已被磨平了，我脚下一滑，右手没有抓到栏杆，于是人就仰面倒在了拖拉机左侧的前后轮之间！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那电光石火的一幕——我看到拖拉机巨大无比的后轮碾过我的双脚和胸口，然后急奔我的脑袋而来！我下意识地向右偏了一下头，车轮从我的左肩上呼啸而过！

　　我躺在路中央，除了腿部的剧痛，意识尚还清醒。我听到许多人像麻雀一样“喳喳”惊叫着围过来，然后有个人抱起我，好像是往医务室方向跑去。我在这个人的怀里一颠一颠的，依稀认出他就是开拖拉机的那个愣头青的哥哥，叫金柱，他的岳母家就在我们村。
　　到了医务室，医生说我的伤势太严重，要去大医院。于是，金柱拦了一辆采石场的卡车，他依旧将我抱着，向市里开去。
　　现在回忆起来，我那天看到最多的就是天上的云彩。好像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多的云，也许是因为我每天都低头砸石头，没有时间抬头看云彩吧？我怎么忽略了这么美丽的云彩呢？那么高，那么远，那么逍遥自由，想飘到哪里就飘到哪里，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我那天想得最多的，就是想变成一朵云。就像琼瑶的小说《我是一片云》里写的那样：

　　我是一片云，天空是我家，
　　朝迎旭日升，暮送夕阳下。
　　我是一片云，自在又潇洒，
　　身随魂梦飞，来去无牵挂。
　　那次车祸，导致我双脚粉碎性骨折。最深的伤口可以看到白森森的骨头，医生每次换药都要往我右脚踝旁边的洞里塞一团棉花球……医生说，也幸亏拖拉机开得快，如果开得慢，一吨多重的拖拉机会让我受更重的内伤。
　　那一次灾祸，还让我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瘸腿了两三个月、继父用板车拉着我往返医院二十多次换药……
　　也许是因祸得福吧。我出车祸后，金狗更加名正言顺地帮我家拉货了，而且不用我妈帮着上下货，全是他一个人干，中午来我家吃饭，晚上就回到他和叔叔在另一个村的租房去住。

　　至今我依然不明白金狗那时的打算（因为他从来不说）。但他的种种行为却表明，他是把我当作“女朋友”来看待的。我刚出车祸时，他还回家叫他的侄女来陪了我一个星期。而一反常态的是，我继父和妈妈好像也十分中意金狗，唯有和他交往，我没有受到父母的责骂和阻挠。也唯有他来我们家，没有受到继父的扁担伺候，并且还好饭好菜接待。当然，我能理解父母的势利。换了别家的父母，也会如此吧。

　　也就在我出车祸的时候，小王又出现了。
　　那是个中午，我正跷着伤腿在床上看书，我妈在隔壁做饭。听到有人敲门，门本来就是开着的，听到我的应答，他们就进来了。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来者竟是小王和李保平。这时我才知道他俩是高中同学。这次是小王硬拉着李保平带他来我家的，或许他是怕我继父的扁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