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1-06-18　06:48:35

　　待老妇人解去厚厚的羽绒服，在木沙发上坐下来，苏衣赶紧给沏了杯茶，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然后自己也在她旁边坐下了；我本来也想在电脑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的，可手已触到椅子的靠背，却改变了想法，又不好向这老妇人打招呼，便只朝她俯身点了点头，再假装去厕所，从厕所里出来后，就直接进了卧室。这种时候，已无所谓待人的礼数了，那强忍着丧子之恸的母亲，看见我，反而会感到很不舒服，所以回避倒不失为明智之举。毕竟我还懂得这悲痛，懂得一个母亲的眷眷的心，尤其当她岁数大了，已临迟暮之年。古人云：人生三大哀事，年少无父，中年丧妻，老时失子――不论是谁，都会深觉哀伤的。

　　这时，已经有小孩子在外面放鞭炮了，不过零零落落的，人数既少，又不是连串地放，所以，这稀散的炸响，倒愈发映衬出屋子里的静寂，而我，也能在这边卧室清晰耳闻那边客厅中的两个女人的说话。
　　就听苏衣在问：“他是让车撞了，还是开车出的事？”这么看来，显然是车祸。
　　又听那老妇人答道：“是开车出的事。他喝醉了酒，开着车撞到了一辆大卡车上。”
　　苏衣惊叫了起来：“喝醉了开车？！他以前喝了酒可从不开车的，都是让小李开，别看他……。”她的话没有说完――我想，不光我，她婆婆也一准晓得她为何说了半截子话，又戛然止了。

　　于是，两个女人都沉默了。
　　过了半晌，才听那老妇人又说道：“小李告诉我，他开着车，速度非常快，一下子就撞进了正停在路边修理的大卡车的尾部……卡车司机远远就看见他的车直奔卡车冲过来，都吓傻了，站在旁边连喊都忘了，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半个车身都撞了进去。他的车整个毁了，人也当场去了。”
　　我的心猝然收紧了，老妇人的话使我明白了她儿子是自杀。他酒后驾车也是有意的，好借了酒精的作用，让自己更容易做出这样疯狂的事来――也许在醉意的幻觉里，他开着车高速冲向那辆停在路边的卡车，竟象是要撞开天堂的门扉，好让自己从此置身永恒安宁的另一个世界；而这个对他来讲已无所眷念的红尘，则变作了地狱，与其让痛苦和绝望不停地折磨，倒不如一了百了，对于这满怀悲伤的男人，断然离去，真的是很爽快的事。

　　苏衣却没有说话，她一定也明白了。只是我无法看到此刻她脸上的表情，不过凭了想象，也能想见她的沉重的苦涩。
　　又过了片刻，那老妇人接着道：“他是自杀。”说了这几个字，她停了下来。我不知道这时她是怎么样的一副面孔，看不见我，也没有我在一旁看着，她总该松懈了那刚毅，却将努力压抑的悲伤流露出来了吧。而我，不仅在当时，就是后来，每每想起她刻意收敛的哀楚，都会感到心头的阵阵啮痛。就在我深觉心痛，忍不住悄悄摇头之际，她又往下讲了：“我听小李说，他去西安前，就立好了遗嘱，是关于财产的，他要你和我一块儿执行；小李还说，处理车祸的交警认为是酒后驾车，死亡证明书上也写的是交通事故。但他是自杀，不是意外，不是的……。”

　　这才听到苏衣又开了口，那声音听去却有点飘，似乎她已被汪洋般的痛苦浮了起来，连说话都变得不由自主了：“他去西安前就立下了遗嘱……他啥时候去西安的？”
　　听着她们的对话，我心头的啮痛愈加烈了，使我的脑子也有点乱，很难再集中起注意力来，因此，后面的老妇人的话我听得便不是很清晰了，只记下了大意：自从和苏衣离婚，他就一直精神不振，象丢了魂似的。也无心开药店了，就在去年十二月底，他把那家医药超市给打了出去。过完元旦，他又开着自己的那辆帕萨特，和小李去了西安，说是到那边去另寻发展。可他到了那边，也没做什么事，整天就带着那个小伙子游玩，到处找乐子；要不就呆在房子里面喝酒。本来小李不喝酒的，他以前也不劝这小伙子喝；这回他却要小李陪着他喝，结果一个多月下来，连这小伙子也喝酒上了瘾。

　　就在昨天，他和小李也照常喝酒，而且，在兰州的时候他虽然喝了酒是从不开车的――看着他貌相粗野，一副对任何事都满不在乎的不羁模样，其实他的心细着呢――到西安也改了，经常酒后驾车，但他似乎很幸运，就没被丨警丨察抓住过。所以，自昨天晚饭时喝酒醉了，到他又开车出去，说是兜兜风，小李也没觉得有啥异样。等他走了好长时间，小李从醉酒的颠倒恍惚里清醒了些，想起他讲的话，说他留了个遗嘱，又说谢谢小李这些年来对他的忠心耿耿，当时还以为他是醉了说胡话呢，这一刻才感到不妙。小李便赶紧给他打电话，可连着打了五六个，他都不接。等小伙子料定再打他也不会接的，就死了这条心，他却又给小李发来一则短信，内容还是关于遗嘱的，但这回毫不含糊，清清楚楚地交待了那份遗嘱放在家里的什么地方；更令小伙子心悸的是，他居然又分明谈到他要是死了，希望他媳妇――他到现在仍然把苏衣看作是自己的妻――能来西安给他料理后事。到了夜里，早过了十二点了，已是惊慌失惜的小李果然接到了交警的电话，说他出了车祸。

　　小李当然赶紧去了现场，然后是半夜忙碌，到天快亮了才算处理完。也是想着那时夜很深了，他的父母都已睡了，又是这样惊噩的消息，怕二老夜阑猛地醒来听着，会出什么事，小伙子没有马上打电话，办完事后，回到住处又睡了一会儿，待天大亮了，忖度着他父母应该都起床了，这才打过来电话，告知了他的死讯。
　　然而，尽管小李很小心地在天亮以后打来电话，也还是出了事。他的父亲听到后，大为悲伤，过度的情绪激动使这位已七旬的老人不幸中风――更糟糕的是，老人当得知了儿子猝亡的消息后，大概想到外面去走走的，谁料下楼梯的时候，恰好发病，一下子就从楼梯上摔了下去，结果下半身都瘫痪了――又赶紧送到医院里抢救。他母亲原本是要去西安的，但老伴躺在医院里，虽然已找了个看护，可许多事还得她来拿主意，也实在离不开，便唯有让另一个儿子（他的弟弟）去，又因为他在短信中的明确交待，她在暂且忙完了医院里的事后，又匆匆赶来这边，告诉苏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