姿姿没有回信。开学后那男孩子突然不与她说话,隔不多久班里的同学盛传他与隔壁班一名女生走得近。姿姿看见了他们,傍晚放学后,男孩子在操场玩球,女孩子就坐在树荫底下,替他拿着外衣,他翻身跳腾,将球送进网篮,回过头,对树下的女孩子微笑。姿姿也站在那里,但他故意不要看到她。
姿姿眼睁睁的,不能够做任何努力,因为她只得14岁。那学期她的功课跌落了一些,祖父最在乎她的成绩单,不住与她畅谈理想信念,照例是从回溯五四青年开始,言必称鲁迅,十句话中有八句是抄袭,别人的创意,应当付给各位名人版税的。姿姿闷闷地听着,老老实实保证控制非法蔓延的情绪。
但姿姿与大多14岁的小女孩子一般无二,自小说中获取无数爱情范本,胸中满是期待,一旦爱起来便如烈火焚身,恍然不可终日,喝一碗粥都会发起呆来,想到小男生的饥暖悲喜,写着作业会怔怔发笑,只因为小男生在三个礼拜前说过的一句笑话,洗澡洗到一半突然哭了,理由是白天小男生与另外的小女生说话超过两句……说不尽苍凉惆怅、欲语还休的少女情怀。
姿姿在不可以说、不可以爱的忧郁中低回了两个多月,像生了一场大病。幸而那男孩子及时与父母转学回原籍,姿姿自惊悸与伤痛中渐渐痊愈,窗外阳光明亮,她发现什么都还是好好的。姿姿重新做回了乖孩子,名次攀升回原来的位置——时日一长,关于初爱的记忆,也不过是那一粒粒甜得没道理的杏了。
“后来呢?”小甘小满迫不及待地追问。
日期:2013-04-13 09:42:08
“后来?”姿姿发笑,“后来不就碰见米洛了吗?”我们一阵哄笑,一涌而上,挠她痒痒,她笑得眼泪都跌出来了。
我的讲述比较简单,但是足够精彩,我让寝室里的另外三个女孩子听到了世间最缠绵悱恻的爱情片段。故事发生在文丨革丨时期,男主角简一百彪悍而深情,是既会砍柴又会做诗的好来坞硬汉形象,简夫人是被爱所拯救的前著名浪妞,他们征服和修改着彼此的命运,在新疆最荒凉的乡村里,这对知青在他们所营造的又苦涩又芳香又朴素又高贵的温暖气息中度过了艰难的岁月。那时没什么消遣,夜晚他们就在桥洞下倾听火车经过的声音,看沙水映着月光,唱着舒缓的俄罗斯民歌。
她们被我所虚构的荡气回肠的古典情韵所迷惑,以艳羡的眼光望着我,甚至在不知不觉中微仰起下巴,似乎我在一瞬间变成了飞在半空中的邱比特。20岁的女人,对于将军的后裔、试管婴儿、青涩暖黄的杏通常都不会太介意,她们处在神**情的边缘地带,再迈过一步,爱的光辉便会消失殆尽,而生活犹如一枚被剥开的石榴,晶莹粉红的颗粒逐渐在空气里萎缩变质。但此刻,在20岁,女人是相信神话的,她们的楷模绝对是某位衣饰璀璨的王妃,或是某个爱断情伤而后成为奋发图强的铁腕女政客。无论如何,至少在20岁,爱情还是一剂不可或缺的调料,它催生着幸福的惨痛的华贵的衰落的生活方式,主宰了生命这场盛大宴席的成败。
日期:2013-04-13 09:45:20
“太平,我真羡慕你。”小满轻轻说。
“有一对相爱的父母,家庭才会有真正的快乐。”小甘也说。我淡漠地微微一笑,只觉得漠然,她们每一个人都认定自己已经经历过了巨大的灾难,这些养尊处优的丫头们,她们连一个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明白,那就是,人生有很多时候,是只能转过身去,闭上眼睛的。她们懂得什么呀。
与接待小满的老妈,聆听她老人家那一箩筐狂妄的废话相比较,我宁可到乱哄哄的舞厅去呆着。你一旦出于礼貌,陪小满的老妈坐下来聊聊天,她绝对会从任何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题目远兜远转地说到自己显赫的家世,最糟的是她似乎又并不想在我们这些黄毛丫头面前过于显摆,因此那个将军的名字在紧要的关头总是被她硬生生吞回肚里去,一副欲语又停留的小家子气。可惜她有所不知,她的女儿已经把她最私密最引以为傲的那点东西剖开来,给我们看得一清二楚了。
“像我们这种家的孩子,理应由校长出面来亲自照顾照顾的,”小满妈妈矜持地说,“可咱们是什么家教,再苦再穷,绝对不会向政府要求特殊待遇——当然咱家的条件在镇里还是数一数二的,镇长隔不上两天就往咱家跑,想提拔啊,谁不想在政治上有所发展呢?”
日期:2013-04-13 09:49:14
嘿,听听这口气。作为听众的我、姿姿或是小甘,碍着小满的面子,还得唯唯诺诺,对于小满妈妈从身体到言语,从动作到情绪所表现出来的洋洋得意保持充分的认同与尊敬。多么辛苦。
临出门葱郁的电话打到宿舍来,告诉我一个坏消息,汤夫人收到情人的遣散命令,她再也到不了美国,做不成正式的汤姆森夫人,自然她也就辞了我这英文家教。葱郁喋喋不休地说,汤夫人大受打击,出门撞了车,不知道左眼保得住保不住。我截断她的话,说再见,然后收了线。我关心的是我的薪酬,从此就没了着落。当然我也可以零零散散做些家教,周末兼职做促销小姐,但那些收入毫无保障。
舞厅里人影幢幢,我心里有石头堵着,闷得慌。第一支是快舞,姿姿与米洛跳,小甘很快也被一位衣着另类的男生请走,那男生穿着民族服装,蓝色的袍子,黄色的佩带,校园里多的是哗众取宠的愣头青,还有人穿民国年代的灰大褂呢。我坐在靠近门边的位置,用手扶住额头,背对舞池,以免与邀请者纠缠。你不知道,在大学的舞厅里无赖多无牛毛,混混们最喜欢烂漫少女,如果你说不会,他会申请教你,如果你说已经有伴,他会说一个伴多没劲,不如让他充当插花。第二支舞米洛过来发出邀请,只好与他跳了,米洛不老实,垂下头,附在我耳边色迷迷地低声说:
“太平,你的眼睛真美……”我抽出被他握住的那只手把他的脑袋摆正,然后恶狠狠地恐吓他:
日期:2013-04-13 09:52:32
“姿姿正看着我们呢,当心她敲破你的头!”米洛嬉皮笑脸地重新凑上,继续胡说八道。
“太平,只要你一句话,她姿姿在我眼里立马化为灰烬。”瞧这花花肠子,我真是啼笑皆非。
幸好舞曲很快结束,我回到我的角落去。唱片骑手放了一首老歌,是林忆莲的《为你我受冷风吹》,林忆莲一句一句伤痛地唱出来,若是爱已不可为,你明白说吧无所谓,就让我从此收起真心谁也不给。不必给我安慰,何必怕我伤悲,我会试着放下往事,管它过去有多美。
管它过去有多美,我怅惘地想着,我是做不到的。我的过去是和一个叫做殷的男人息息相关的。晚自习过后,我坐在他的屋子里,我们一起欣赏碟片,多半是一些经典的片子。我记得在某个下雨的晚上,他突然走过来,把我抱起来,让我像孩子一样坐在他的膝盖上,他一点一点亲吻我的头发,伤感地说,小微,总有一天,你会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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