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马上又要乘车回去,”好象那两匹马在要求我走这趟路。
但我默许病人的姐姐替我脱下了皮大衣,她以为我已经热得不行了。老人拍拍我的肩膀,他为我准备了一杯罗姆酒,舍得用这样宝贵的东西款待客人,表明他对我的信赖。我摇了摇头,我觉得老人以为我不舒服,仅仅出于这个理由我拒绝喝他的酒。
母亲示意我过去,我听从了,而当一匹马对着天花板高声嘶鸣的时候,我将头贴在男孩的胸口,他在我湿漉漉的胡子下面颤栗起来。这证实我所知道的情况:这男孩是健康的,血液循环方面有点儿问题,被操劳的母亲用咖啡灌成这样的,但还是健康的。最好就是从床上把他推下来。
日期:2013-04-26 20:09:04
但我不是想改变世界的人,因而就让他躺着吧。我是本地区聘用的医生,尽心尽责,甚至都有点过了份。我工资菲薄,但我很慷慨,对穷人乐善好施。我还得养活罗莎,所以难怪这少年不想活,我自己也想死呢。在这个无穷尽的冬日里,我都在干些什么呀!我的马已经死了,而村子里谁也不肯把马借给我,我不得不从猪圈里牵出马来套车;要不是猪圈里偶然有两匹马,我只得用猪来拉车了。
事情就是这样。于是我向这家人点头。他们对这些一无所知,就是知道了,他们也不会相信。开开药方是容易的,但人与人要相互理解,那就难了。
好了,今天在这里的出诊算结束了,人家又让我白折腾一阵,这我已习惯了。全区的人都用夜晚的铃声来折磨我,可这一回我还得搭出一个罗莎,这个美丽的姑娘,多年来一直在我家里生活,可我几乎没有留意过她,这个牺牲太大了,我必须在头脑里仔细琢磨一下该怎么办,指责这家人是没用的,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把罗莎送回来了。
可当我关上我的手提包,伸手去拿我的皮大衣时,一家人全站在一起,父亲闻着拿在手中的那杯甜酒,母亲看来对我感到失望。是啊,老百姓能指望什么呢?她眼泪汪汪地咬着嘴唇。姐姐挥动着血迹斑斑的毛巾,于是我有几分准备在某中情况下承认这个少年也许确实有病。
我朝他走去,他对我微笑着,仿佛我端给他极富营养的汤汁似的,此时两匹马一齐嘶鸣起来,这嘈杂声仿佛是上苍专为派我来看病而发出的。现在我发现:没错,这少年是有病。在他腰间的右侧敞露着一个手掌大的伤口,像朵玫瑰,颜色不一,暗处最深,周围边缘较浅,呈细粒状,混合着随时凝结成的血块,一如露天矿的矿石。
这是从远处看去的状貌,若从近处看,则情况更不忍目睹。谁看了能不唉声叹气呢?满是蛆虫!像我的小手指那么粗壮那么长,浑身亦是玫瑰色,在血污里蠕动着,密集在伤口深处,同时用白色的小脑袋和许多小脚爬向亮处。
可怜的男孩啊,你是没救了。我已经找出了你的伤口,你身上的这朵鲜花使你毁灭。
一家人高高兴兴,他们看着我忙活:姐姐把这告诉母亲,母亲告诉父亲,父亲又告诉那些在月光下踮着脚从敞开的门扉走进来的客人们,他们张开双肩,以保持身体的平衡。
“你准备救我吗?”少年抽噎这轻声说,他被伤口折磨得头晕目眩。
住在本地区的人都是这样,他们总是向医生要求一些不可能的事情。旧日的信仰他们已经失去了,牧师坐在家里一件接一件地撕拆自己的法衣,但医生凭着一把灵巧的手术刀无所不能。
那好,就随它的便吧:我并非不邀自来的,假如你非要我充当圣职,我也只好听其自然;一个上年岁的医生,侍女都被人夺去了,还有什么更好的奢求!你看他们来了,这一家人和村里的年长者,他们脱掉了我的衣服,一支由老师领着的合唱队站在家门口,用一种极简单的旋律唱着一段歌词:
脱掉他的衣服,他就会治好病
要是他治不好病,就把他杀掉
他仅仅是个医生,他仅仅是个医生
然后,我被脱了衣服,我用手指捋着胡子,侧头静观着众人。我镇定自若,胜过所有的人,尽管我孤立无援,被他们抱住头、抓住脚、按倒在床上,但我仍然这样。
他们把我朝墙放下,挨着病人的伤口,然后,都退出小屋,并关上了门;歌声也嘎然而止,云块遮住了月亮,暖暖的被子裹着我,马头在窗洞里忽隐忽现地晃动着。
“你知道,”我听见男孩在我耳边说,“我对你的信任已经微乎其微了。你只是在什么地方被人甩掉的,并不是自己来的。你不帮忙,反而把我这个垂危病人的床弄窄了。我恨不得挖掉你的眼睛。”
日期:2013-04-26 20:12:36
“不错,”我说,“这是一种耻辱。但我现在是个医生,你要我怎样呢?相信我,事情对我也不容易。”
“难道这样的道歉就会使我满足吗?哎,也许我只能这样,我一向都很知足。带着一个美丽的伤口我来到人世,这是我的全部行头。”
“年轻的朋友,”我说道,“你的错误在于看不到全部的事实。我这个人去过附近所有的病房,我告诉你,你的伤并不那么可怕,只要在尖角处砍两斧子就行了。”
“事情真是这样吗?还是你趁我发烧在欺骗我?”
“确实如此。我以一个医生的名誉担保”
他相信了,安静下来不再做声。然而,现在是我考虑自我解救的时候了。马匹依然忠实地站在原位,我很快收集起衣服、皮大衣和出诊包,也顾不上去穿衣服。马儿如果还像来时那样神速,那么在某种程度上我就是从这张床上一下就跳上我的床。
一匹马驯服地把头从窗户中退回去。我把我那包东西扔进车里,皮大衣丢得好远,只一个袖子紧紧挂在一个钩子上。这样就可以啦。我飞身上马。缰绳松弛下来,马匹也没有互相套在一起,而马车则晃晃悠悠地跟在后面,再后面皮大衣也拖在雪地里。
“驾!”我喊道,但马并没有奔驰起来,我们像老人似的慢慢地驶过雪原,耳后久久地回响着孩子门唱的一首新歌:
你们这些病人,高兴吧。
医生陪你们上了床!
我这样永远也到不了家的;我那门庭若市的诊所完了,一个后继者在抢我的饭碗。令人讨厌的马夫在我家里胡作非为,罗莎是他的牺牲品;我不愿再想下去了。我这个老人,赤裸着,遭受这个最不幸时代的严寒霜冻,坐着人间的车,驾着非人间的马,到处漂泊。我的皮外衣吊在马车后面,可我够不着它,那些手脚灵活的病人没有一个人肯帮忙。上当了!上当了!只要一次听信夜间骗人的铃声,就永远也无法挽回了。
(完)
日期:2013-04-26 20:16:30
最近承一网友赐《论卡夫卡》电子版,里面有国外各个时期评论家写的书评。看了几篇之后,我体会到了卡夫卡要销毁自己全部文稿的用心:他只是不愿自己的作品被误读。这里面有一篇评论提到了《乡村医生》,是个捷克人写的,看完之后我只想说:他写的比卡夫卡还要卡夫卡。评论家们往往喜欢以重大的框架来解构卡夫卡的小说,他的小说确实常常蕴含很多重大哲理,但是归根到底,任何重大的哲理都必须回到个人本身,因为我们认识和理解这个世界的唯一方式只能是从自己出发。而且作为小说,作者个人对这个世界独特的感性认识是他所要表达的重点,这种感性认识往往是非常模糊和个人的,而这恰恰让那些企图完全以逻辑思辨的方式解构小说的评论家们发挥了胡言乱语。真想对他们说:拜托!即使误读,也请误读的美一点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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