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梗爷向一家之主——那个老者指着我道：“老爷子，你看清楚了，她是酡娘，醮崖村的酡娘，倘若你不认识她，你可以四处去打听，问他们！若是酡娘杀了你家变成丧彘的闺女应不应当。你若有半点不甘心，就在回家这一路上沿途问过去，你要是遇上十个当地人便会有十个人告诉你应当！他们还会告诉你为什么应当！记清了吗，老爷子？！是醮崖村的酡娘！”

　　男子也听到这番话，便注视向我，似乎这时我才进入他的眼帘。
　　从他的神情来看他是服梗爷的，但他想不到梗爷服的人却是我，梗爷提到我的名字全是敬意与骄傲，这在男尊女卑的世道里是极其罕见的事。
　　因此男子再次看向我的眼神，多了层迷蒙，仿佛他也从未听说过我的来历。他越是把这当一回事，便越好被梗爷唬住。但凡上了心和有所谓便容易往下计较，天下的受骗事多半如此。
　　“梗爷，我们走了。”送别马车后，我重回马上，耽搁了太多时候，今天恐怕要摸黑赶到藻堡。
　　“要我们捎上你么？”我忽然低头问男子，我知道他与我们一路。
　　垩鹰一听，顿时锁上眉，恶狠狠瞪了男子一眼，遂向我道，“酡娘，甭了吧，这人假清高、脾气又拧，看着瘦但恐怕份量也不轻，咱马队已经少了一匹马，你再让哪个驮着他。”
　　“我的马。”我冷冷应他，然后将手伸给那个男子，忽然想到他那一双美手可能就要碰到我、环绕着我，指尖不禁缩了一缩，转而，我被自己的莫名忐忑逗笑了。“上马吧。”

　　日期：2009-8-16 12:16:00
　　拂晓四点三十出发。
　　从藻堡往昶黎城，有两条官路，一条是从原路绕回去，经过北罘驿站，再往前进山路，翻山越岭再穿诸山栈道，至由北河起通往昶黎城的大路；另一条是我们现在所选的官道，从藻堡往西北走，由海滨斜穿至昶黎城，这是近路。
　　西北海面自古就有海贼与羯人出没，虽设了几座瞭望塔与炮台，还有巡狩营游防，但商旅队伍一旦遇上了，总是麻烦事。因此没有些武器装备的车马队，敢打这儿走的不多。
　　早晨七点左右，我们已经接近海岸，微风拂云，嗅着的已经是海水气。

　　不一会儿，天色又阴，下了一场晨雨，阴云密合，远山树林在身后灰蒙蒙的天色里潜影无踪。等雨落停，马队已经在渺渺无际的大海边上行进，天空开晴，朝阳出水，万顷碧波上撒着粼粼金辉，煞是令人赏心悦目。
　　沈毓早就被解开了，因梗爷在藻堡买马补回了马队，现在人均一骑，也分沈毓一匹，让他与我们同行。他行在马队后方，由垩鹰看守着，我与梗爷在前面带队。
　　新枪依旧交由芋头保管，这小子爱枪，枪法如神。他得了赤地火铳，简直是爱不释手，一路都牢牢绑在背上，得空时就取下来看看摸摸。
　　早晨行路赶得急，一路无话。
　　到海边时，马队有规矩，遇平滩静水要浴马。在这条道上来往的多了，有固定浴马的地方，眼看就要到，在那儿也能歇歇脚。

　　马队弟兄大都水性极善，以垩鹰最好，这时他已经摩拳擦掌等着，在马队后高喊一声：“我说弟兄们，羯人可有年头不出现了，你说那羯皮，多好的东西，比貂、鳄的皮都值钱，今天要能遇上，活剥下来上昶黎城能换不少钱！”
　　“是啊！能遇上是好！但最好甭遇上。”梗爷乐呵呵的说，“羯血最腥臭，还毁衣裳，进城了就先得上澡堂子、换新衣裳、抹香水儿，最后才能去昶黎城资政府见诸位大人和搢绅，你知道那些城阁官卿最是假正经，哪回我们干干净净的去了不还被他们嫌弃，要是沾了羯血，好嘛！怕是要连府门都进不了啦！”
　　“我啐，羯皮都知道抢着要。弄羯皮的人倒不拿正眼待见，我要真弄上羯皮，看我怎么痛宰他们，卖个高价！”垩鹰破口大骂。
　　我和梗爷相视一笑，垩鹰是禁不起激的，若要有人对他添油加醋，他随时都能为他不顺眼的事豁出命去。
　　“我也巴望着能遇上羯人！海贼若有大船近岸也成，我想试试这新枪！看这赤地火铳究竟有多厉害！”芋头在一旁道。
　　“噗！海贼！还大船！你疯了吧，这枪再屌能屌过船上的排炮去？！”梗爷哧笑了一声。
　　“那倒也是。”芋头挠挠脑袋，顾自摸着枪。
　　我回马调头跑向沈毓，他脸上的淤血都紫了出来，我知道自己昨晚下手是过狠了，连着堡主的帐一并算在了他的身上。

　　还不待我说话，他扫了我一眼，冷冷道：“我见了流冬，还是要回藻堡的，多谢你辛苦带我绕这一程。”
　　我笑，拿话堵他：“我要是你儿子，我就打残你的腿，让你哪儿都不能去，早早的替你养老。”
　　他果然侧目又看了我一眼，问：“你一个女子怎么能把心练得这样狠？”
　　“谁狠？我狠？那你呐？！”我反问，“你生了他不养，心思只在一具行尸走肉这儿挂着，你以为你老婆要活着，乐意看到自己的儿子没爹没妈，年纪小小便得在水流湍急的北河上撑船讨生活？！”
　　“她不是行尸走肉！”沈毓低喝一声。
　　“那我没什么可同你说的了，你现在不顾儿子，万一你儿子没人照料出个三长两短，让世上只剩个你这样糊涂的爹，你甭叹得不偿失！”我原本想与他好好说话，但实在免不了争执，只得再离开他，往前回到梗爷身边。
　　雨后的沙地，皆是大小不一的积水坑，马蹄一过掀起一片泥水。
　　路边的草丛里长满抽穗的红花，早年酡爷说过，这是女娲娘娘留下的花，她令火神祝融与共工大战，祝融的兵器激起火星四溅，女娲娘娘担忧流火肆虐人间，便在火星落地前，将它们变成了漫天遍野的红花，所以此花名叫祝融火花，取花瓣捣成泥浆可敷治烫伤。
　　我下马采撷了一些，梗爷便也来陪着我。马队先行一步，我与梗爷便落在后面，这时他与我私下说了回话。
　　“酡娘，此刻只剩我与你，你是明白人，我不和你说套词，我只问大蛮萨安排的，特意让我们先上藻堡沾女人。他的用心其实是怕我们这一遭后，再也沾不上了吧……”酡爷往烟锅里摁着烟草，若有似无的问着，仿佛也没放什么心思在这番话上，但他问的的确是这一遭是否有去无回？！

　　我抬头看前方的弟兄们，看那清晨的海面，波澜平静，泛鸥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