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杭心想，你不是我的读者，也不懂我的作品，我的小说是写给那些真正喜欢它的人看的。我不在乎有多少读者，我只希望有人真正懂它，真正喜欢它。就像有位作家说的，优秀的作品不在于它的读者有多少，而在于喜欢它的读者的喜欢程度。在很多人那里，首要关注的是态度问题，也就是说，陈出纳最后所说那句气话可能会让他们生气，但一杭却更看重读者对作品的理解。他不能容忍别人对自己的作品进行无知的图解，生活中，他遇到很多人，把某某某奉为知名作家，谈起来崇拜得不得了，而在一杭看来，那不过是二三流作家，其知名度一过驷马桥就无人知晓。他搞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的作品还会被追捧。后来他明白，各人的喜好是不同的，更重要的是，很多人的审美还停留于初级阶段，在他们的理解中，那些作品就是优秀的，这是水平问题，毕竟人家不是专家，不能太强求。因此，对于陈出纳屈解自己的作品，他也能心平气和地接受。

　　倒是范坚强的两点意见，一杭觉得比较到位，尽管是批评意见，也比陈出纳的表扬更让人易于接受，因为，他是真正看了作品，并且了解作品的。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一杭在范坚强办公室里，聊《真相》的发行和零售商的一些反馈情况。范坚强拿起一本翻得发毛的《真相》，偏头问：“小说出来以后，有没有总结一下？”
　　一杭承认，还没有。
　　范坚强说：“就小说本身而言，总的来说不错，但也有几点不足。”范坚强放下书，瞥了一眼电话机，伸出一根指头在电话机下抹了一下，虚着眼睛看了看沾在上面的一层细灰，对门外喊道：“雪萤，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做清洁不能留死角。”
　　雪萤慌忙跑进来，把办公桌又仔细擦了一下。范坚强冲着她出门的背影摇了摇头，继续刚才的话题道：“我是外行，随便说说，说得不对你不要介意。”
　　一杭笑着说：“范总虽然不搞文字工作，但多年与文字打交道，对文字自然是敏感的，愿意洗耳恭听。”
　　范坚强说：“我比较认同自贡作家廖时香总结的作家的五重境界，他说，作家的第一重境界是会写，一般作家都能达到；第二重是才气，你是一个有才气的作家；第三重是学识，能够在才气的基础上体现出学养，这就不容易了；第四重是哲学，我们生活在哲学中，哲学无处不在，但有独立思考，有哲学思想的作家并不多；第五重是宗教，能够在作品中表现悲悯万物的情怀，生和死都无所谓了，能够抵达这一境界的，全世界也没有几个，托尔斯泰无疑是其中之一。就《真相》来看，你现在处于第三重与第四重之间吧。”

　　这句表扬很受用，但一杭还是清醒地说：“过奖，我不过是比别人勤奋一点而已，连才气都谈不上。”
　　范坚强说：“你也不要太谦虚，如果没有才气，我今天就不会与你坐在这里谈小说了，也不可能出版你的《真相》。”
　　一杭笑了，说：“那我顶多处于第二重与第三重之间。”
　　范坚强话锋一转：“现在说说不足。我以为，好的小说就像搭积木，搭积木的快感就在于不断把积木堆高，越堆越高，越高越危险，最后‘轰’的一声全部倒掉，那一刻最舒服。《真相》写了一个螺旋上升的故事，有一定高度，但还不够，完全可以把‘真相’的积木再堆高一点。写作难度不够，造成了小说的高丨潮丨还没有真正到来。你觉得我这个说法对不对？”
　　一杭说：“范总说得有理，我在写作的时候，对自己有一些得过且过的放松，没有严格要求自己，导致作品的深度不够，看来，对自己不能太好，太好就是对作品的不负责，也是对自己的不负责。”

　　范坚强说：“还有一个问题，是关于剪裁的。不知道你看过朱成的雕塑没有？”
　　一杭问：“你是说搞石刻艺术博物馆那个？”
　　范坚强点点头，继续说：“他有一幅叫《冬吟》的雕塑给我很深的印象，表现的是一个低头吹箫的女孩，夸张的头发披散下来，右手五根手指，从虚空中伸出，没有手臂，没有手掌，只五根干净利落的手指分别把在长笛上。所有繁文缛节都省略了，焦点集中在那五根手指上。而所有被艺术家省略的，最终将在我们的想象中得到还原。朱成用想象征服我们，同时，也用大胆的省略激发我们的想象。我不懂雕塑，但我喜欢这样的作品，它不是仅凭借娴熟技巧就能完成的，它需要艺术家的创造精神。小说的剪裁，其实也是一种省略，省略次要的，突出主要的，《真相》有一个毛病，比较琐碎，其实，有些内容可以大刀阔斧地剪掉。”

　　一杭有些激动，他站起来，说：“范总，我有同感，我一直想在小说中体现雕塑感，只是还做得不够好，你今天提醒了我，让我以后更加注意，谢谢你的提醒，走，我请你喝酒！”
　　“现在？”范坚强把背仰在靠背上，意外地问。
　　“对，现在！其实是您请我喝酒，你免了我两千多块钱的税。”一杭笑了。
　　“好吧。”范坚强收拾了一下办公桌，与一杭走出门来。

　　一杭经过雪萤身边时，略略停了一下，又加快步子走了，他似乎感到，有一双幽幽的眼睛正盯着自己的背影，但他没有回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