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3-07-26 20:11:22
　　五十九、儿子
　　我怀孕了。是给崔报国开出草药方子的赤脚医生告诉崔姨的。
　　这并不意味着我会减轻一点点的工作，不过家里的活计再也不用我干了。崔姨和崔报国求子心切，因为我肚里的生命，他们承包了家里一切的家务，崔报国在家里的地位也直线下降，家里发育不良的那几只小鸡，并不是每天都下蛋的，偶尔下了蛋，原本给崔报国补身子的东西，统统进了我的肚子。
　　崔报国也再没打过我，我深深地明白，我是否来这个家，根本不重要，一直以来，他们心心念念的，就是我肚子里的种。随着肚子一天天地增长，我的心里有喜悦也有凄凉。我可以想象，孩子出生以后，将是这个人丁稀少的小家庭的掌上明珠，而我，就该功成身退了。所以，我一定要在怀胎十月期间，尽情地享受尊严的感觉。
　　甚至，我偶尔顶崔姨的嘴，她也不生气。
　　经过前期的头疼晕眩，到四个多月的时候，我的反应小了很多，又恢复了体力。崔姨每天都从队部的果园里偷来一个桃子给我吃，都是不熟的，说是吃酸的好。但是天知道，没熟的桃子根本就不酸，而是没有任何味道，涩了吧唧的。
　　肯定有点酸味的嘛，你再吃吃。崔姨指鹿为马地对我说。
　　根本就不酸，没味儿。我坚决地告诉她。崔姨我想吃酸的，不想吃这个东西，吃了想吐。
　　崔姨只好颠颠地去给我寻找酸东西。队里有一棵葡萄架，那不属于我们三个人的“势力范围”，所以根本偷不来。崔姨跟看管葡萄架的邻居好话说尽，邻居才答应，每天给我几根葡萄秧嚼。

　　我是看在你家儿媳妇的面子上哩。邻居说。崔姨由于性格蛮横泼辣，又有一个被媳妇抛弃的儿子，所以在村民中的地位不是很高。
　　每每这时，崔姨就赔着笑连声答应，是，是，酸儿辣女嘛，我家儿媳妇争气呢，肯定生个大儿子。等我孙子长大了，一定忘不了他王婶。
　　多亏了王婶的葡萄秧，饭后恶心的感觉减少了。
　　在地里干活的时候，体力也不如从前了，干一会儿，就要休息一下。休息的时候，我就摸着肚子跟宝宝说话。我说，儿啊，你要记得，在咱们家人里，妈是最爱你的，不管你什么样妈都爱你。妈妈等着你，有了你，妈再受气也值得。
　　崔报国也变得温柔了一些，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会让我躺在他有狐臭味的臂弯里，跟我跟孩子说话。在没有征得我同意的情况下，他给孩子取名叫大壮，意思是不要像他爷爷或者他爸那样，希望他有一个强壮的身体。每天睡前，他都要用手在我肚子上摸一摸，说乖儿子，也不知道你长什么样，是不是像爸啊，爸等着你，快点长大啊。
　　他说完，我就在心里偷偷对我儿子说，别听你爸的，你爸不是个好人，你可千万别像他。
　　我相信我儿子能听见。
　　日期：2013-07-26 21:14:11
　　六十、武斗
　　在背子村公社709战斗生产队，也是存在批斗会的。批斗会场长期设在队部宿舍的大院里，就是那些学生们住的院子。批斗会有一个大台，是用木头搭的，就像一个大舞台。台板上贴着一个硕大的宣传画，上面是一个女兵举着红宝书，用红笔写着七个大字：
　　要文斗，不要武斗！

　　在我出生的那个小渔村里，每晚也都有批斗会，但是声势不如背子村这么大，大家彼此都认识，顶多也就是像何凤林老师那样，脖子上挂挂秤砣，批斗完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斗累了回家吃饭。可是背子村就不是。背子村有一伙非常强悍的红卫兵，每时每刻都担任着保卫大生产的任务。也许是村子里的反动派实在是太多，几乎每天都要进行浩大的批斗会，口号喊得震天响，情绪激动的群众把反动分子打死打伤也是家常便饭。

　　批斗会一般都是晚饭后开，平时我很少参加，队部也不会找我的麻烦，因为我负担着家里一切的家务，基本也没有时间。现在我的负担减轻了，于是偶尔我就会挺着肚子参加革命活动。参加了几次，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批斗会，每次都是由一个激愤的红卫兵上场怒斥坏分子的恶行，坏分子的脖子上永远吊着几块大砖头，头上戴着纸帽子跪在那里，坏分子的手被背到后面，五花大绑。然后下面群情激昂，什么难听骂什么，破树叶碎砖头纷纷往台上扔，有一次我甚至也不顾笨重的身体挤到前面，吐了那个跪着的人两口口水。我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但是这种感觉非常好，我跟着大家一起喊话，一起唾弃台上的人，在这种怒目圆睁的发泄中，我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那是一个晚上，我吃完饭，村里的大喇叭又响了，召集大家去队部开会。这挑起了我的兴致，我跟崔姨打了个招呼就往屋外走。崔报国也跟上来。
　　我跟你一起去。人多别伤了身子。他说。
　　我心里一阵反感，有崔报国在，对我就失去批斗会的意义了，那种发泄的快感，身边有了他，一定会减弱不少。但是我没办法拒绝，于是就任由他跟着。
　　到了现场，台上跪着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学生们也都在人群中站着，我尽力挤到前面去，发现身边站着的是蒋宾和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学生。我很尴尬，假装不认识他，还好崔报国也忘了以前的恩怨，只是在我身后站着往台上看。
　　红卫兵代表上台了，粗鲁地把一块大纸板吊在那个人已经吊有砖块的脖子上，大纸板上写着“大右派张恩柱”，后面，用黑色的笔画着几个巨大的感叹号。红卫兵以尖利的声音痛斥他的罪行，原来，他是一个潜藏在农民队伍中的右派分子，在红卫兵去他家里宣传革命精神的时候，居然把墙上挂的毛主席像故意掉下来，还踩了一脚。
　　下面轰动了，居然敢把毛主席踩在脚下，这还了得么。照例，人们开始往台上扔各种东西，红卫兵开始率领着喊口号“打倒大右派分子张恩柱！”“张恩柱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喊叫声此起彼伏。然而今天这个张恩柱，并不像平时的反动分子那么老实，居然跟着一起喊口号。别人喊完，他就尽力扬起他负重的脖子，跟一句，“毛主席万岁！”红卫兵又气又恼，从院子里找了一股破麻绳，抓起他的头发，把他的嘴塞住了。

　　被塞住嘴的张恩柱，奋力地摇晃着头，还企图去撞站在台子上的红卫兵。台下的群众很少见到反抗这么强烈的坏人，有个人冲上台去，用石头砸他。许多群众受到了启发，霎时间，大批的人都抄起了石头，跃上台去。会场一阵混乱，开始失控。最初的时候，我也跟他们一样，抓起石头往台上丢，可是人越来越多，往前面涌，我弯不下腰了。这会儿旁边的蒋宾转过身来，对我说，你别往前来了，你还怀着孕呢。

　　我反应过来，他说的话是对的，我得赶紧回去。我回头一看，崔报国不知道去哪里了，心头一阵慌。我想往人群外走，可是由不得我，太挤了。蒋宾叹了一口气，转身用手护着我出去，边走边说，让让让让，这有孕妇，让她出去，大家让让。
　　我旁边的人好像听到蒋宾的话，才低头注意到挺着肚子的我，纷纷让开了一条路。就这样我在他的护送下，往会场外慢慢挪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