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肯德基、麦当劳吗?”
“有,我五岁那年肯德基就在上海开了第一家分店,不过那会儿没钱,过路只能干看着。”
秀明忍不住纠正他的记忆:“爸爸不是经常买给你们吃吗,每次从城里回来千金都拎着肯德基的塑料袋。”
他不提还好,一提贵和便大倒苦水:“爸爸是买了,但只给千金买,怕我不乐意还说谎糊弄我,说男孩子吃了那个小鸡鸡会掉,我只有蹲旁边咽口水的份儿。”
“不是吧,三哥居然有这么惨痛的经历。”
“哼,比这更惨的都有,有段时间爸爸在城里帮人盖房子,每天回家都带一盒红宝石的奶油小方。先给千金吃,再给二哥吃,等他们吃不了剩下才给我和大哥。我那时多小,跟豆芽菜似的,风吹就倒,怎抢得过大哥。经常眼睁睁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看他们吃完,要是那盒子上还剩点蛋糕屑奶油渣什么的,才轮到我伸舌头干干净净舔完。”
胜利听着都揪心:“三哥太可怜了,大哥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待你,难怪你现在这么爱吃甜食,敢情是那会儿馋的呀。”
秀明脸涨红了:“听他瞎说,把自己编排得跟棵小白菜,污蔑我们是地痞恶霸,他是可惜晚出生了几十年,赶上解放初斗土豪劣绅,绝对是广大受压迫贫苦人民的典范。”
贵和拍胜利脑袋,不许他笑。
“我这都是真情实感,小时候家里属我最可怜,大哥是嫡长子,千金是皇太女,二哥也是丰衣足食的小少爷。就我,要啥没啥,衣服鞋子从来都捡哥哥们穿旧的,还有几兄弟在外面玩儿,如果闯了祸,十有八九黑锅得扣我脑门上。”
“你就可劲冲他瞎胡诌吧,你几时背过黑锅了?”
“您不记得?以前南山那儿的烈士林园还没迁走,里面有片橘林,一到秋天您就带我们去偷橘子。有一次,护林人出来逮我们,您背着千金,牵着二哥翻墙跑了,把我一人丢那儿。害我被抓住挨了通臭骂,又罚站半天,都吓到尿裤子了。还有一次,爸爸带回一包牛肉干,让您分给我们弟妹三个,您给了千金一大把,给了二哥一小把,您自己留了一大把,最后就扔了这么小比头发丝还细的两根给我,我哭得都快断气了。”
胜利笑得捂肚子:“三哥,您可真是个受气包。”
日期:2013-06-03 17:42:03
秀明听弟弟描述往事,颇感羞愧,叹道:“只怪那会儿家里太穷,要是像景怡家那么富泰,要啥有啥,想啥吃啥,我们哥几个何至于为一点零食争得脸红脖子粗。”
胜利不解:“爸爸当时是包工头,按理说不缺钱呀,干嘛不给你们多买些零食?”
这点上贵和倒十分体谅多喜:“爸爸那几年遇上老赖,工程款收不回来,这头又得付民工工资。爸爸是讲信义的人,说民工进城,卖的是血汗苦力,干了活不给人家工钱等于昧天良,所以情愿自己举债受穷也要结清民工工资。那会儿家里值钱的东西变卖一空,连二妈留给二哥的金锁也被爸爸抢去换钱了。”
胜利吃惊,看亮一眼,向贵和追问详情。贵和说:“二妈家以前是这一带的地主,祖上传下不少金子,土改时家被抄了,二妈的父母偷偷匿下一根金条,埋在自家院子的老树下,遇到困难时节就在半夜挑着灯笼从树下挖出一点悄悄换钱救急。后来二妈出嫁,他们就把最后余下的几两金子打成一大一小一对金锁,大的一只留给二妈的弟弟,小的就被二妈带走做了嫁妆。那金锁有核桃那么大,二哥天天挂脖子上,洗澡睡觉都不摘。”
贵和说着说着自行住口,胜利也不敢往下问,更明白亮对父亲的憎恨不是没来由的,母亲的死是其一,重要的遗物被夺走是其二,随便哪条都足以产生刻骨铭心的伤害。
亮已撕完手边所有纸钱,迫于这尴尬的气氛,主动打破僵局:“当年为还债,也顾不得许多,没把我们背出去买掉已经够不错了,还提他做什么。”
他语气轻描淡写,字里行间里却流露深深的悲凉,真是情到伤心处,血泪亦无痕。
秀明心烦,躲去院子里抽烟,见多喜房里灯亮着,悄悄走到窗边向内张望,佳音正抱着英勇呆坐在那儿。
英勇问她:“妈妈,爷爷真死了?”
佳音轻轻点头,他又问:“死了就是再也不回来吗?”
见母亲仍是点头,他若有所思,不久问:“人都会死?”
佳音说:“不光人会死,像小猫小狗,凡是有生命的东西都会死。”
“为什么?”
佳音从未独立思考这一问题,便捡自己知道的现成答案解释:“世界上有天堂有地狱有人间……”
“哦,我知道,慧净师父讲,佛祖说天地间有三千大千世界,我们现在住的地球只是其中一个,比河里的砂砾还小。”
“对,但我们人和动物不会固定住在地球,我们的灵魂每到一定时刻就得搬家,只是和身体搬家不一样。身体搬家是从一个地方搬到看得见的另一个地方,灵魂搬家却是搬到人眼看不到的世界去。刚搬来的人变成婴儿降生到我们所在的世界,称为出生,搬走的人就叫做死亡。没有任何一种生命能无限期居留,这是大自然的规律。”
日期:2013-06-03 17:42:33
……非要这样吗?不搬不行?”
“不行,你看苹果熟透了就会落到地上,都是一个道理。”
英勇耷拉小脑袋,似乎感到悲伤,但旋即昂起头拉住母亲的手,一本正经说:“妈妈,我不会让您掉下来的,我会长得又高又壮,稳稳的接住您和爸爸。”
儿子的话教人欣慰心酸,佳音搂他入怀,秀明退回院内,回味妻儿的对话。他自小与佛寺比邻而居,骨子里却是个唯物主义者,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然而当至亲逝去,他又从潜意识里盼望轮回真实存在,这样还能幻想他那命运多舛的父亲能有重获新生的机会。他这辈子太苦太累,几乎没有不操心的时候,诚然世间有无数比之更惨更悲的人事,但那只是别人的故事,不像父亲的经历,清晰真实,连回忆都不堪重负。
夜凉如水,秋风拨弄树叶、藤茎、矮墙上的灌木、窗棂前的风铃,秀明听到不寻常的呼噜呼噜的声音,那是经过加工的风的轻吟,来自插在鸡窝顶上的塑料小风车。风车共有五片叶子,赤橙红绿蓝,中间镶着太阳公公圆圆的脸,转动起来还会眨眼睛。
这是春节全家老小逛城隍庙时多喜买给孙子们的,庙会上山鸡能当凤凰卖,这粗制滥造的风车竟要价45,当时秀明劝阻父亲:“这风车地摊上最多只要几块钱,英勇都上二年级了,别给他们玩这些幼儿园的小玩意儿。”
多喜看看孩子们期待的眼神,不以为然说:“你小时候不也爱玩这些,我记得你那会儿就跟勇勇灿灿差不多大。”
日期:2013-06-03 17:42:55
秀明也记得,小学一年级的暑假,父亲在城里搞装修,有时会领他上工地住个两三天。那是秀明最开心的时刻,因为晚上多喜会带他逛夜市吃小吃,父子俩经常先在延安路上一家饭馆各吃一碗料多味鲜的三虾面,多喜再给他买个榨菜肉馅的百叶包或是半笼糯米甜饺,一边吃一边逛。夜市上多得是小孩子的爱物,他看上塑料玩具枪,又想买山寨的米老鼠玩偶,那些都太贵,多喜只许他挑个便宜的。那就只剩彩色皱纹纸和竹签做的纸风车了,小小的一枝,周围缀满皱纹纸做的丝绦,狠吸一口气直至肺叶鼓胀到极限后猛力吹出,那些丝绦便跳舞般随着风车旋转,晃眼看像一朵盛开的粉蓝大花。他一手拿吃的一手拿风车,被多喜扛到肩上,一路雄赳赳气昂昂,不料爷俩得意忘形,多喜竟忽略增加的高度,硬是害他的脑门与一扇悬空的招牌迎面相撞,肿了鸡蛋大一个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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