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3-08-11 20:24:21
　　九十一、阴天
　　我记得很清楚，这天是个阴天。这天中午，赵老太太破天荒地没有想吃饺子，让我做了一些粥喝。喝完粥，赵老太太就睡了，我坐在一旁看书，是一本赵姨的《农村医生手册》。赵姨两口子都比较有文化，对于养生和医学的事情非常上心。这本书非常厚，有六百多页，其中大篇幅地介绍了妇女生产的事项，那个时候医疗技术还不发达，生孩子的死亡率还是很高的。
　　书中介绍着各种不正常的胎位，如果是生不出来的死婴，要如何把婴儿的头颅用器械夹断……看得我背上一阵阵地冒冷汗，还好，我生女儿的时候没有遇到过这些可怕的事情。

　　说来也怪，书上的内容越可怕，我越是想看。就这样心惊胆战地看了好久好久。
　　我正看到惊悚的时候，赵老太太忽然醒了，发出痛苦的呻*声。我吓了一跳，赶紧跑到老太太面前，问她怎么了。赵老太太干枯而充满皱纹的眼睛里居然有两滴眼泪。
　　哪里不舒服？我连忙问她。
　　饿了，饿了。她痛苦地说。我想吃包子。小刘你帮我买两个来。疼，我脚上疼得不行。
　　面对老太太的需求，我不知道该先满足哪个好。是先帮她按摩一下脚，还是去买包子。
　　我先去给你买包子，你吃完了我再给你按按脚，行不？

　　嗯。赵老太太含着眼泪点头。我连忙穿上那件赵姨给我的薄薄的布褂子，蹬上布鞋，拿着铝饭盒就往外走。临出门时，我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
　　到了饭店，店里只有一位六十多岁的大妈对着一碗葱花面条，慢慢悠悠地吃着。彭叔不知道去哪里了。厨师大姐和新来的服务员小李坐在饭桌前聊天，开着收音机，悠扬的音乐声传遍了整个店堂。
　　大姐，我来买份包子。我笑着对大姐说。每天都来这里打饭，都已经很熟悉了。尤其我是彭叔家里的人，他们对我也格外热情。
　　包子没有了。饺子还有点，给你煮一份吧，怎么老太太这个时候才吃饭啊。

　　我坐下来，解释了一遍赵老太太忽然想吃包子的过程。大姐起身去煮饺子，没几分钟，我就听到厨房里风箱的声音了。小李是浙江人，十八九岁。他的父亲刚刚去世，来大丰也是投奔妈家亲戚。我比较喜欢和小李说话，因为两个原因，一是他说的不是本地话，是普通话。虽然语调比较怪，但是我把不说本地话的人群在心里都划归到老乡一类，感觉亲切；二是他的家庭也比较艰苦，爸爸死后妈妈改嫁，他孤身一人来到大丰讨生活，都是穷苦人，自然比较谈得来。

　　刘姐，你们老家那里也吃饺子吧。小李问我。
　　哪吃得上饺子，小的时候逢年过节还能吃上一顿素馅的，后来连吃饱肚子都不容易喽。我笑着说。
　　我们随便聊了一会，大姐煮好饺子端出来了，我拿着筷子，把饺子一个一个地，小心地码到铝饭盒里。饺子是韭菜馅的，热乎乎的，闻起来真香。虽然中午吃过饭了，我想赵老太太吃过后，我还是打算吃几个。
　　就在这个时候，变故发生了。
　　收音机里的音乐戛然而止，停了几秒钟之后，播音员以沉痛的声音宣布，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主席于今天凌晨在北京逝世。
　　日期：2013-08-11 21:05:23

　　九十二、悲伤
　　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永远不懂得当时人们的感受。那个下午，饭店里只有我们四个人，比较安静，收音机传出来的声音我们都听得真真切切。有那么几秒钟，时间定格了。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小李和大姐收起了刚刚的笑容，吃饭的大妈停下了筷子，我左手端着饭盒，右手伸向海碗的筷子也定在那里。
　　几秒钟的沉默后，我松开了筷子，饭盒也拿不住了，咣的一声掉在了地上，饺子骨碌碌滚了一地。毛主席没有了，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我们都是毛主席的孩子，是毛主席的卫士，现在红太阳没有了，我们哪里还有阳光雨露，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命该靠谁去滋润，饺子，饭店，这一切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还为什么存在呢。
　　想到这里，我觉得我的心里比现在的天气还阴沉，光明一下子离我远去了。我没有去管滚落在地上的饺子，扑在饭桌上，嚎啕大哭起来。
　　毛主席，我还没去北京看您呢。我哭着喊。
　　毛主席，您为什么不把我也一起带走啊，我该怎么活下去。我哭着喊。
　　与此同时，店里的其他三个人也哭了起来。在吃葱花面条的大妈嚎哭着来到我的身边，用手按着我的肩膀。
　　姑娘啊，你不知道，你们都不知道，我们过得日子有多苦哇，呜呜呜。
　　你们都不知道，我过了什么样的日子。大妈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松开了扶着我肩膀的手，跌坐在地上，哭成一个泪人。
　　我几度哭得喘不上气，鼻子里出奇地酸，出奇地难受，好几次我觉得自己马上要背过气去，去见毛主席了。哭了一会，我缓过神来，发现外面大街上的人们都停下了脚步，瞬间大家好像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只听得外面的哭声此起彼伏，全部传进饭店里来。厨师大姐脱下了她布满油渍的白大褂，搭在椅背上，自己坐下来，用拳头一直捶着桌面，咣咣作响。
　　不干了，不干了。毛主席没有了，什么也干不下去了。她边哭边说。
　　哭了好一会儿，我才想起，赵老太太还在家等着我的饺子。我艰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蹲到地上，一个一个地去拣饺子。饭店是水泥地，并不干净，饺子上面全都是灰。小李也过来，帮我小心地一个一个把饺子捡起来，放回碗里。
　　把饺子给我，我去帮你洗一洗吧，这样没办法吃。小李说。
　　我抬起头，把饺子递给他。那是一张少年的脸，面白无须，眼睛不大但散发出温柔的光辉。他也刚刚哭过，整张脸有些泛红，但是比起我们，此时他显得冷静很多。

　　虽然都是苦孩子，但他终归是年纪小，吃过的苦肯定比我少多了，难怪他不会那么伤心。我想。
　　谢谢你。我说。他腼腆地笑了笑，接过饺子转身进了厨房。我扶着桌子起来，坐在椅子上，呆呆地发愣。这种忧伤实在不是一下子就能平复的，直到小李洗完饺子，重新放回饭盒，盖好盖递给我，我仍然呆在那里，被迷茫压抑的情绪笼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