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演完了大戏之后，霍半踌躇满志，觉得在莲塘村的地界上，没有自己撬不动的石头，于是与朱董事长商量好，请他与村民见面，把征地的事，正式跟大家摊开来说。这日，霍半挨家挨户通知了开会，他家院里的一片空地，就是会场。午睡过后，霍家的大院里便放起了音响，人们三三两两开始聚拢。开会这事，近些年不大时兴了，人有忙不完的活计，没时间去听那些口水话。只有年轻仔们觉得新鲜，都还兴致勃勃的。霍井石和几个年龄相当的年轻仔，勾肩搭背，跟着音响在唱粤语歌《真的爱你》，唱到动情处，小伙子们身体有节奏地晃动，几乎是在吼：

　　春风化雨暖透我的心，
　　一生眷顾无言地送赠。
　　是你多么温馨的目光，
　　教我坚毅望着前路，
　　…… ……
　　这样一唱，霍家院里就溢满了喜气，人们的心情，竟像是在等候年终分红的那一刻。吴老伯也由六莲陪着，蹒跚地来到会场，在石凳上坐下，默默吃起水烟。六莲见到那位老实巴交的小学同学，如今竟也能在众人前这样活泼，不免就有些惊奇。再看苦楝树下一堆妇女中，有霍井石的母亲在，正朝儿子望着，笑得很幸福，霍母头戴斗笠，像是刚从田里回来。四十才出头的女人，因终日劳作，竟有了一些老阿婆的模样。不过，在她注视儿子的目光里，又有年轻女人才有的一丝得意。六莲心里一酸——这首唱给母亲的歌子，自己也会唱呢。可是，却没有霍井石这样的机会。“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在过去，这话她是根本不信的，可在今天这场合里，她信了，觉得这个比喻，说得太对了，听霍井石他们唱歌，简直要让人掉下泪来。六莲向后缩了一缩，故意躲在了阴影里，不想让别人注意她。

　　正在热闹时，一辆奥迪轿车开过来停下，跳下来几个人，是朱董事长带着女秘书、马仔来了。同来的还有一位，是负责包片的村委会文书老莫。霍半闻声从屋里出来，将来客迎到院子中心的桌后坐下，宣布开会。这个会，开得倒也有效率，几个人的讲话，都不拖泥带水。莫文书先致开场白。这位老莫，是附近几个村范围内的顶级知识人，人到中年就发福得超了限。大腹便便，肚皮上凸现出来的名牌皮带，就更加醒目。他说：“朱老板来征地，是天上掉下馅饼来，我们莲塘村，人人有份。”然后，就给众人讲了准备征地的边界四至。这一块地，大到上千亩，多是荒地杂林，但也包括了一些田地和水塘。弄懂了征地范围之后，乡人像马蜂群惊了一般，轰地一声议论开来。霍半让众人安静，向大家介绍了“香港来的大老板”——朱董事长。

　　朱董事长便咳嗽一声，客套两句，讲起了征地补偿的办法，说一共有五百万元给大家，是征地补偿款和青苗赔偿费，一半给队里，一半直接给村民，若有迁坟、拆房和征用鱼塘的，另外还有适当补偿。他讲得细，琐琐碎碎的讲了不少。朱董事长讲完，乡人一时都无反应，在心里算开了小账，弄不清自己到底能得多少，莫文书和霍半却带头鼓起掌来。莫文书一脸喜气地说：“乡亲们有了钱，就有了底气，以后日子会更好。”霍半也附和说：“难得朱老板一片心意，我们村民，要好好配合才是。”忽然有人喊道：“我责任田被征了怎么办？明年到哪里去种田？”霍半语气轻松，解释道：“明年的责任田，要重新调整，挤出你的一份来。再说，朱老板的高尔夫球场盖起来，还愁没有你饭吃？”乡人们凭直觉，意识到了一种危险性，便都激愤起来：“什么？要挤我们的地？”霍半就责备道：“我说你们，也不要太小农意识了，朱老板是给了补偿款的！”话音刚落，乡人们立刻炸开了，七嘴八舌地乱嚷：“哪个要他这笔钱？”“不是他自己求上门来的么？”

　　（待续）
日期：2011-11-29　15:16:34

　　农民们开的这种会，本来就没有甚规矩，此时坐在矮墙上、树根下、摩托车后座上的人，就都纷纷起身，扯开喉咙吼。有的人还冲到朱老板跟前，指指戳戳，口水横飞。跟朱董事长一起来的两个黑衣马仔，神情顿时紧张，都腾地站起来，用身体护住主人。朱董事长没料到会有这阵势，脸色一变，转头盯住霍半。霍半也站起，吼道：“吵什么吵？这么多年了，你们哪个是种田发财了的？嗯？”他环视身边，指了一个又指一个，“你们给我说，你？还是你？摇扇总不如风吹，现在五百万给你们，倒不想要了么？”乡人们被戳到痛处，一时都哑了。霍半脾气陡增，又吼道：“猪脑！一家能拿到四、五万，去镇上开个米店不行？盖个洋楼不行？这种好日子都不想过，还想做什么？”

　　乡人们像是开了窍，有人有掩饰不住的惊喜，私下里，便分成几组讨论起来。这时，哥苗挤出人群，举了手要说话。霍半便轻蔑地笑笑：“你有什么意见？”哥苗问道：“我包的鱼塘，能补偿多少？”霍半说：“另外再补五万。你们一家，总能拿到十多万吧，老婆可以娶进门啰。”哥苗愤然反驳道：“我的算法，可不一样。我的鱼塘，是包了整整十年的，你现在五万块钱就拿走，莫不成按你的算法，我一年才能赚五千？”对于这问题，霍半胸有成竹，他扫了一样哥苗，讥讽道：“我的阿苗兄弟，你是不用再忙十年了，一眨眼，就全赚到了呀。”众人正要笑，哥苗却一拍桌子，吼道：“不对！我养了鸡，是为了生蛋，你拿走我的鸡，我还怎么生蛋？”霍半好像没听懂：“阿苗，你生蛋？”乡人们却听懂了，有人就嚷：“这不是夺人饭碗么？”“朱老板能管我们到死么？”“要给钱，就年年给！”霍半气得脸发白，一只脚蹬在凳子上，问道：“你们要怎样？”乡人便齐声吼道：“怎么样？加钱！”“对，加钱！”

　　见场面成了一锅粥，莫文书与朱老板耳语两句，便站起来，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说道：“乡亲们的利益，我们是要为大家争的，但事情要多朝好的那面想。朱老板来开发，我们能拿到现钱，可不是小数目；又能在家门前盖起高尔夫球场，老少都有了工可做。想想看，单是球童、草地养护工，全村劳力都不够用啵？眼前的利与长远的利，岂不都有了？”霍半也附和道：“就是！吃肉总好过吃药，盯住那几分田土，有什么出息？”朱董事长的脸色，也已缓和了过来，挤出一脸笑容来，说：“加钱的事，可以商量；但是，只有签了协议，真金白银才能放到大家手里。”说罢，他抖出两张纸来，放在了桌上。全场顿时寂然，人们看着那两张协议纸，不知是祸是福，眼神都是犹疑的。猛地有人喊道：“我不会写字！”众人便都哄笑。霍半也咧开嘴笑道：“不怕，按手印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