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流过村子的老河，正结着冰，河码头下的冰块被我老爸敲碎了淘洗东西，我老妈说蒙蒙就是掉那里去了，她来洗菜，他跟着来，她一回转身，就把他小小的身子碰倒掉河里了。我到河边时，正看见我哥脱了棉袄跳进了冰河里，我老爸拿了一根棍子在抡着胳膊敲冰面。
　　我觉得冷，冰凉冰凉，浑身像筛糠似的抖得厉害，我老妈在一旁拽着的我衣袖，生怕我跳下去似的，一个劲地结结巴巴地说：“小桑，别怕啊，你哥下去捞他，会捞上来的，莫怕啊！”
　　不怕，怎么可能，那是我的孩子啊，是我怀胎十月哺乳一年养育出来的孩子啊，他若是没有了，我以后的一辈子还要怎么活？我的两腿软软的抬不动，满脑子里只是蒙蒙的小脸蛋，像放幻灯影片似的，闪动着。也才不过就一会儿啊，他就没了。
　　后来我看见我哥捞着蒙蒙露出了水，孩子青紫的脸上，没有任何生命的象征，身体软软的搭在我哥的怀里。我直着嗓子嗷叫了一声，晕了过去。后来我嫂子说，我的那一声叫喊，把她吓坏了，害得她多少个夜里睡不着觉，她说她从来没有听过一个人，可以发出像野猪一样的嚎叫。
　　我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睛居然看到了肖树，只是比我记忆里的肖树瘦，比我记忆里的肖树憔悴，可怜兮兮的样子，仿佛一只离家流浪的狗，一直在被野狗欺侮，吃不饱睡不暖似的。

　　我有点心疼。我这人就是这点不好，会心疼人，不管那个人需要不需要我心疼。我伸出手去往他的脸上摸了一把，然后就看见他眼里有一颗泪掉了出来，滴在我的脸上，暖暖的，湿湿的，很舒服。我张口说：“肖树，你的眼泪真暖和。”
　　日期：2006-06-26 09:5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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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希望肖树再多落一些眼泪下来，因为我觉得冷，我渴望得到一点暖，他的眼泪在那一瞬间比什么都能够让我感觉到暖，但是肖树却抬起手背往眼角一擦，破涕为笑地说道：“小桑，你醒了！”
　　我于是就想起了我的晕倒，想起了我的蒙蒙软软地搭在我哥的怀里，满脸青紫，我的脑袋就猛地发炸了，我大叫一声：“蒙蒙！我的蒙蒙呢？！”“没事，他没事，你别担心，一会就带你过去看他。”肖树很温和地说。

　　我特别害怕脾气温和的男人，因为一有男人对我很温和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地听他的话。所以我乖乖地躺在了床上，继续由着输液的瓶子向我的身体内滴着不知名的液体。只要我的蒙蒙没事，什么都不再重要。
　　输完了液，肖树扶我起床去看蒙蒙。他告诉我，蒙蒙没有事，只是受了冷，呛了水，得了肺炎，在儿科病房里。我去的时候，蒙蒙躺在床上输液，熟睡着，小脸孔黄里发白，恹恹的。我老妈正守在床边，我意外地看到周家老太太也来了。
　　她的脸上满是焦虑的神色，一看见我，就忍不住抱怨我道：“你怎么带的孩子啊？怎么这么粗心呢？这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的，你哭死的日子都有的。”我低下头不吭声，因为她说的都对。我老妈酱紫着一张尴尬的脸，不敢说一句话。
　　肖树站在我身后，用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我知道他是想给一点支撑，可那时候我不需要支撑，孩子还活着，就比什么都强，被抱怨一两句又算什么呢，我从来没有过一刻像这样，对周海妈的批评感觉到如此舒服。
　　接着老太太的眼睛瞄了瞄我身旁的肖树，没有再吱声，我看得出来，她的眼里有一丝不屑。我知道她憋在心里没吐出来的那一句话肯定是：“也不过就找了个这样的男人。”这是全天下的女人最喜欢犯的一个病，就是永远觉得自已的儿子是最好的，旁人的儿子永远比她们的儿子垃圾。

　　我朝我老妈说：“妈，我没事了，我来照顾孩子，你带了阿姨先回去歇着吧。”想了想，又觉得老太太呆我们家不合适，所以我还是对老太太说了一句：“过两天就过年了，你回去忙家里的事吧，这里有我在，放心吧，我肯定把蒙蒙活蹦乱跳的还给你。”
　　我用了一个“还”字，我在心里决定了，蒙蒙病好了，我还把他给老太太，因为我发现我特别不配做一个母亲，从生下他到现在，我就没有给过他多少快乐，我也没有为他做过什么，既然以前没有做好一个母亲，那么我以后也不会做好，也许我这样的女人，真的没有资格做一个母亲。
　　日期：2006-06-26 20:0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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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太后来叹了一口气就走了。我知道她也想走，不管怎么说，家里还有一个在肚子里的孙子等着她照顾，她又不是铁打的，她自个儿这两年看上去都跟老了十岁似。人生什么都不怕，就怕灾难与病痛。
　　我老妈不肯走，出了这样的一件事，她觉得特别对不起我，所以她硬要留在医院里看护蒙蒙，她说我身体还没有恢复，医生说要多休息多加营养不能劳累不能受刺激的。我后来就忍不住问我老妈，我亲妈哪去了，她咋不来看护她外孙。
　　我老妈好久都不说话，后来她说，我亲妈回上海了，给我留了她的电话号码和地址，让我想通了给她打电话，去上海找她。我一听这话就猛然火了，我说：“就她这德性也配做我妈？指望我认她养她老，想也别想！她以为生孩子就是母鸡下蛋，生下来撂草丛就万事大吉了？只生不养，三十年后跑来捡人家长熟的果子摘？自私！”

　　因为气愤，我的语气很重很急，以至于说完之后，我自己觉得这几句话把我仅存的那么点能量给掏空了，我的身子开始飘啊飘摇啊摇的，头晕目眩，我又开始要倒，肖树在我旁边一把撑住了我，将我扶到床沿上坐了下来。
　　我坐在蒙蒙的床边，看着他那张小小的脸孔上惨黄的颜色，我的心里止不住地疼，眼睛就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如果能够让他快乐，健康成长，就是拿我全部的生命去换，我也愿意。可是，我总是让它生活在残缺的爱里，颠沛流离，甚至经生历死。
　　我太对不起他了，我生了他，却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没有好好地维护过他，没有给他一个温暖快乐的家庭，没有给他一个健康成长的环境，我只顾我自己，离婚，争孩子，全从自己的角度去想，从来没有过多地考虑过孩子的处境，我这样，又比我亲妈好到哪里去，又跟她当年生而不养有什么区别。
　　我一个人只顾看着蒙蒙掉着自己的伤心泪，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地说着我自己的愧悔，全然忘了旁人，忘了别人的世界还要继续转，直到肖树轻轻地拉了拉我的手臂，对我说：“天快黑了，我要走了，要不然没有车回市里了，我要今天不回去，家里又该闹的。”
　　我这才想起来，肖树他不是我的，他是别人的，所以他不能陪我，不能在我此刻最为哀伤的时候，给我依靠。我的身边从来就没有一个男人是我的，他们永远是别人的。这样想着，我心中的哀伤就更沉重，我看也没有回头看肖树一眼，摆摆手让他走掉了。

　　日期：2006-06-26 20:3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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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蒙醒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床边发怔。天已经黑了，我老妈去食堂买粥了，病房里还有一家小孩子在住院输液，他们家床前只剩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在看护，她看到蒙蒙醒了，她喊我：“阿姨，你家宝宝喊你。”
　　我一惊，才从梦游状态清醒过来，我看向蒙蒙的小脸，看到他张开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我的眼泪就又大滴大滴地往外掉。我摸着他的小脸，我说：“乖，没事的，妈妈在这里，不要怕，外婆去买粥了，妈妈晚上喂你吃。”
　　但是等我听清蒙蒙嘴里发出的声音时，我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地大声哭了起来。蒙蒙说：“奶奶，奶奶，带我回家啊。”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竟会那么伤心，蒙蒙跟他奶奶亲又不是今天的事，但是当他经历了一次鬼门关，他活过来的时候最想见的竟然是他奶奶，他并不在意我这个亲妈，我还是崩溃了。
　　我伏在床边哭得肝肠寸断，直到那个看护邻床孩子的小女孩走过来拉我的衣袖，她说：“阿姨，不要哭啊，你家宝宝没事的，你不要伤心，我弟弟病得比你家宝宝重的，医生也说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