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子山下有一片梨园,紧挨梨园就是扇村小学。梨树挂果的时候,有根从教室的窗户眼里就能看到那树叶掩映的梨儿,它们在阳光和风里静静地膨胀着,收敛一团团甜蜜。棕黄的小身子带些碧绿的底色,淡淡的点点密密麻麻,直痒到有根的心尖尖上去。梨园幽深,果树高大,孩子们可望不可及,真是幸福的烦恼。
强哈巴是唯一能攀爬上树摘梨的人物。学习委员有根值日的时候,强哈巴总是迟到,要不就午睡时拿弹弓射纸团打女生的后脑勺。有根毫不留情记了他的名字,纵使强哈巴许诺带他去偷梨,也阻止不了他去报告班主任。
学校和梨园隔着一道墙,有根要翻过墙去都很艰难,总是趴在墙这头,翻不上去,又不甘心下来,肚皮都露出来了,屁股蛋子也露出来了,女同学看了嘻嘻笑,男同学拣了树枝戳屁眼。有根也有他的法子,他偷来奶奶的红糖给强哈巴换梨吃。对强哈巴来讲,红糖是稀奇物事,而梨,吃多了涨肚子。
强哈巴将有根扶过墙,带领一撮“人马”溜进梨园,只有一节下课的时间,宜速战速决。他简单交待手下一定要打望,看见管理员来了,就四处乱跑,把敌人引开。有根顾不上张听,眼睛一直在梨树上滴溜打转。他张大嘴仰起脖子看强哈巴挑了棵树噌噌往上爬,口水就如泉水涌出。他希望梨子立马被扔下来,砸中他的脑壳也不要紧,最好直接掉进嘴巴。
强哈巴爬到树冠,就看见管理员包抄过来了,他拼命对有根做手势,要他赶紧跑,引开“鬼子”,可有根被树叶抖落的光辉耀晕了,哪里看得出强哈巴的手势。强哈巴只好摘了个梨望前面一扔,有根扑了出去,正好撞在管理员的怀里。
有根还要去夺那个滚落草地的梨儿,被管理员兜了屁股就是几巴掌。这时,强哈巴早飕飕下了树,一声喔呵,伙伴们四散奔逃。有根被抓了“俘虏”,讨了一顿打,眼泪鼻涕只管流,哭得管理员都不耐烦他。学校那截锈铁轨敲起上课“铃声”好久了,见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就放了他回去。
夜里做梦有根还在梨园里潜伏,学语文课本里的战斗英雄邱少云样一动也不动,不管蚂蚁咬,还是管理员拿棍子戳,反正不吭声气。树上挂满了过年时节才能偶尔吃到的梨子罐头。柳凤小心翼翼地从一个罐头瓶子里,舀出两块梨,然后浇上糖心水。有根双手捧着那小碗,两弯月牙船从中驶出,骄傲,神奇,绝美,在那里自由自在弯曲着、浸润月华。
一辈子都能吃上梨子罐头就好了,有根在梦里笑出声来。
饥饿是农村永远的主题。它化身炊烟,以稻草灰的香气诱惑人们的胃。有根眼下望着炊烟就有可望不可及的痛苦。他的小身子蠕动在归河岸边,家里那碗白菜就是蠕行的彼岸。经常没有早饭可吃,酱油泡点冷饭都那么难得。他多想这袅娜的炊烟使点劲,将饿得实在迈不动脚丫的有根裹了去,飘飘荡荡,顺着烟囱溜进厨房,让白菜汁浸透的红薯饭喂饱自己。
有根不得不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歇气,集聚再次行进所需的体能,他话都懒得多说,即使有顽皮的孩子打他土坷垃也懒得理。都夏天了,他还穿着长衣长裤,难看耐污的酱紫色土布,剩的布头,被柳凤做成一个书包。料子因为脱色,柳凤洗的时候不得不另外找个盆浸。洗过几回,身上花得斑斑驳驳,同学都笑话他是染缸里刚爬出来,豆豉酱缸里爬出来的,化粪池里爬出来的。
五分钱一个的油陀子,怕只有毛主席才能天天吃得到吧?供销社饮食店真是人间最幸福的所在。油陀子在油锅里炸得金黄酥脆,里头都是喷香的糯米粉,里面放的百分百是白糖,不是糖精呢。用黄草纸包了来,在手心就烫得翻来倒去的,唏嗦地嘴巴,滴着涎水,发出的声音不无显摆的味道。
更别说那贼甜贼甜的片糖了。乌黑的身子全是糖浆熬制而成。含在嘴里要走五里山路才能化掉,不然对得人住?不是过年,哪里有糖你吃?要么去卫生院买一分钱两粒的钙片韵点甜味,要不就是大队部发的打蛔虫的宝塔糖,吃得你看什么都生蛔虫。
有根又回味起柳凤害病时候要他去供销社端的那碗肉汤面。面碗上扣着一个小碗,肉汤的糜香比唐僧肉还要香一万倍。隔着碗,有根都能看见那切成细条的肉丝挂在面条上。面条一段一段盘在肉汤里,正吮吸着汤汁呢。那油珠子直冒的浓汤,有大颗绿莹莹的葱花漂浮,噢。有根的手上溅了些,路不平,姆妈怪不到我。有根的舌头卷了去,那点汁水。味道真是好极了。离家还有几幢屋呢,再歪一点点,烫了不打紧,把手指含在嘴里,当肉啃了罢。
草地里的山蚂蚁从裂开的土缝里翻上翻下,没有饭粒,他们去搬运什么呢?一条死蚯蚓的尸首?他们迎着日头忙忙碌碌,小小的身形,一点也看不出饥饿。莫非想要有根撒泡尿冲个流水澡?有根想了想,自己有点吃亏,肚里有泡尿憋着也是好的,不能便宜了山蚂蚁。这时,其中的一只早已爬进有根的屁股沟里,狠狠地咬了一记。
11、
扇庄一到正午就进入寂静。整个街巷被热辣辣的风扫荡过,借着窗前屋角的阴凉路过的人,都不敢喘粗气,怕吵醒睡午觉的人。不识趣的公鸡们恹恹地乱打鸣,必被正堂屋里的梦乡人射出一只烂拖鞋击中,伴随一声喔呵,一地鸡毛仓惶四散中也带着白花花的燥热。养狗的人家多了一片探测热力的红舌头,耷拉翕动,随着抖动的呼吸下垂,让路人想要那舌尖鲜艳的清凉,擦把汗也是好的。
大人和畜生们都处在休眠状态,生产队牛栏的牛卧在干草堆里,讳莫如深地反刍,湖泊一样仁慈和安宁的眼睛无视这光影变迁。
只有孩子们乐此不疲的游戏在抵抗这似乎随时可以点燃的世界。
被吱呀推开的篱笆小门等着风过来合拢,后院的水井无疑是一个好耍处。伙伴们趴在井圈上看鱼。强哈巴的绿鼻涕一吸一缩,大癞子树根捏了把他的屁股,说,井水要喝的,莫搞邋遢哒!强哈巴拿手臂一擦也不发作。马齿菡琪妹子下颌都碰到井壁的青苔,湿漉漉地,真凉快。她轻轻地喊,看这里,这里,这里。三条小鱼悠哉游哉。几张灿烂的童真的脸印在水面,微微的鱼尾漾动,散开的线条,正午的音乐。马齿菡的辫子很快织到了二癞子的头上,二癞子的脖子几乎挂到了大癞子的耳朵上。
井底似乎传来鱼儿的一声叹息。
他们决定用水桶捞鱼。水桶“叮呤哐啷”下去,甩井绳的强哈巴很不熟练,让水桶倾斜入水都不能,倒是把柳凤惊醒了,在屋里面骂,没用的伢崽,舍了魂哦!大癞子连忙应声,不是我,不是我。屋里的骂,仔细你的皮。树根脖子一缩,赤脚啪啪啪就往家里逃。
强哈巴鄙夷地目送树根的背影,拿手比划成手枪瞄个准,啪啪算是枪毙叛徒甫志高同志。沁凉的井水淋淋脚,再大口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他们扫兴地窜到菜园里,摘了几个辣椒,回家里偷点盐和刨花,烤了吃。半生半熟的辣椒火一样烫嘴巴。
要是有烤鱼吃多好!强哈巴决定去生产队鱼塘里碰碰运气。正是农忙时节,灌溉农田用水量大,塘水浅得很。
伙伴们在浊黄的水里扑腾了一会,把鱼闹得起跳,有几条蹦到塘堤上,等他们从水里趟过去,鱼儿又乖觉地弹回。有根在水里迈不开脚,等他赶到,只看见白花花的沙土上还留着鱼的湿印子。伙伴们到塘中央打水去了,他望着晒得滚烫的塘堤发呆。不料,那条鱼又跳了回来,可劲地扑腾呢,有根扑了上去,鱼在肚皮下挣扎,泥沙噗噗直溅,他两手一抄,抱起鱼就往家里跑。
阳光突然变得轻灵,有根感觉脑后虎虎生风,巨大的喜悦如离弦的弓箭,他飞起来了,这个抱鱼归家的孩子,骑着飞鱼。他黝黑的身子只有屁股是月白的。一些在晒谷坪玩的女孩纷纷停下毽子和皮筋,刮着脸大声喊:呀咧!看沙家崽子耍流氓啦!
【网站提示】 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 非常感谢您对易读的支持!
举报
© CopyRight 2011 yiread.com 易读所有作品由自动化设备收集于互联网.作品各种权益与责任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