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根》
第9节

作者: 林中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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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里人总是觉得自家低人一等,对城里人总是赞叹有加,连放个屁都是香的。沙贵胜举家搬迁那天,马齿菡她妈觉得这热闹劲和自己是那么无碍。多年的口角就这样烟消云散,甚至借过贵胜家的一担尿桶也不用还,不免有些没趣。她一下子乱了方寸,挺个大屁股在老倌子眼前晃,老倌子也心里窝火得很,骂老婆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她怕挨冤枉打,只在心里咒,不就是喜欢跑公社里找干部么?不就是裤带子松么?追了鸡鸭咒个四散。

  成了城里人了。有根再也不怕被马齿菡堵在路上了。进了初中,都半大人了,她还经常恶作剧般守在上学路上,有根只好老远地跟在后头磨蹭,既害怕上学迟到,又担心马齿菡会刻薄他。这种若即若离的守候和跟随,在十三岁的有根心里渐渐变成了每天的晨课,如果有一次没有踟躇在前的马齿菡,没有她那见长的马尾巴在跳跃,他就会感觉有些怅惘,好像丢了什么似的,一天都不自在。

  成了城里人了。那晨雾里若隐若现开始俊俏起来的身子,今后再也看不到了。有根又有些莫明其妙的伤感,这伤感也是快活的。有根索性在归桥下面拉了一泡屎,就用草叶子擦了屁股。然后认真地看着归河水将那泡屎冲个干净,化作乌有。等他上得桥,却看见笑吟吟的马齿菡站在桥墩旁边等他。
  她扯着衣角,低头说,你以后就是城里人了,莫看不起人。她递给他一个新的日记本子,说,不要忘了我们啊!转身跑了。有根闻到日记本子的香气,似乎还多了一些女孩子的味道。打开扉页,上面有马齿菡的名字,马琪。笔迹细细的,淡淡的,像她的眉毛。
  归河水默默无言地流着,有水草的地方总是那么幽寂。从归河桥上看过去,扇庄的灯火星星闪闪,都是各家发出的温暖之光。那些若隐若现的灯光里,有柳凤白花花的身子;有贵胜酒醉般的喘息;也有地坪里踱来踱去归巢的鸡;也有借着灯光走路的担草人。
  扇村的门都是半开不合,你随时都可以从容进去。那水缸里的井水,荡漾起来,模糊了你的脸。你举起那把水瓢,看着闪亮的水,黑黑地,像一个女人的眼睛,那么深。
  16、
  国运爹要重新下葬的消息一传开,扇村就有人议论,金胜和贵胜兄弟怕是要将坟里的九如扇带走去县城。那玩意虽是宝贝,却只有汲了扇子山的地气才显灵的呢。在国运爹的新瓦棺材运回的那天晚上,据说就有好事者偷偷掘开了国运爹的坟堆,发现几根白骨。没有想像中逼迫黑夜的珠光璀璨,只有令人作呕的恶臭和山林风声的惊吓。据说,郝三爷就是那晚失心疯的。他在扇子山里打团转三夜四天没能找到下山的路途,后来被去山里下套的猎人发现才救回半条性命。

  扇子山,一开一合的扇子山。郝三爷不知上山下山多少趟,闭着眼睛也能找到回家的路的。有人说是被国运爹下了魔咒。听从歪脖子指使,灌国运爹一肚子凉水的人就是他。
  山上的落叶积得厚实,都齐树腰身,人哪里找得着路。踩着落叶沙沙沙滑出去,一屁股就坐好远。那铺天盖地的落叶,一封书一样,底下都是沙沙沙作响的亡魂。踩上去一陷一陷,赶路的后颈根上就响起清脆的咳嗽声,缠人呢。
  那林子幽深。鸟声一高一低揪心地叫,一个鬼影子都没得。
  青四爹却说是郝三爷在福姑身上干多了拐事,要遭报应。豆腐坊关门歇业不说,郝三爷家里人借来朝鲜战场上砍过李承晚的马刀来画符捉鬼,借来扇子山打猎的鸟秤在床底下连放十八秤,都不见他灵醒转来。
  文刻字说得更是绘声绘色。这把宝扇相传是乾隆皇帝下江南时候赠与沙家的。扇子正面绣的是历朝历代九个传奇美人不穿衣服的画像,背面是乾隆手书庄子的逍遥游。九如图其实是九女图。黄金锻造的扇骨,缅甸玉石做的扇坠,土耳其锦缎绣的扇面。扇匣子用的印度象牙。世界人民的智慧和财富都结晶到这把神秘兮兮的宝扇上来。
  旁的人问他,未必你见过?未必你和郝三爷一道去挖的?

  莫瞎鸡
  巴乱扯。文刻字忙住了口,专心致志刻起印章来,开口将话题引向刻印章的姓氏大概有几种写法上去。
  连本来就不信的金胜也沉不住气,趁柳凤不在家,去逼问贵胜是不是偷偷把扇子送公社书记去了,要不然你家哪里吃得起国家粮,还能端上粮食仓库的金饭碗?贵胜气得要翻箱倒柜给他看,还要扯了金胜去国运爹坟上赌咒发誓,金胜这才作罢。
  金胜出了个主意,那九如扇怕不是空穴来风,毕竟国运爹和扇子打一辈子交道呢!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屋里墙脚挖出来,说不定真还能找见宝贝呢。结果胡耒仙跳出来不答应,说是谁晓得国家粮吃到什么时候呢,要是一变天,到哪里去讨饭吃?贵胜也苦瓜着脸,说本来就没什么祖业,到这一代莫非全部败个精光?
  金胜的酒杯空了,他的心也轻飘飘,看贵胜的眼神就有些恍惚。他习惯性挽起裤腿,常年在泥水里浸泡,腿肚子上暴突的青筋纠结。他一摸椅子下的谷酒瓶,空的。咿,刚才还有酒的……贵胜,你摸良心讲,你真的没见过九如扇?你是国运爹的心肝宝贝,你娘没唆使,留点念想把你?
  哥,你也是个当兄长的,如何讲这号昏话?如果,我看过什么九如扇,如果,我看过那把杀千刀的破蒲扇,我就死在你面前,要得不?

  莫发混帐气,我还是找你打商量的。你娘瘫一世年,都要你服侍,端尿催屎不容易,你就是得些好处也是该的——只是你也得体恤老兄一下。一窝老猪婆细猪婆,红色……不,清一色娘子军呢!
  胡耒仙忙补充道,树根也不小了,高中没考取,没几年就要话媒相亲呢。这不,都赶着要钱么?
  贵胜刚要辩白,金胜打手势压住,接着说,现在我们都放下裤脚洗干泥,也算半个城里人了,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总要讲点阶级感情吧?莫学农蛮子那套,要什么都没,要命一条的话,不中听呢……
  贵胜涨红了脸,急得打尿噤,被扇子的话题搞得昏头急眼了,为表明心迹,反而说错了嘴。哥哥嫂子,不是我不想帮,我刚参加工作,才二十七块钱工资,屋里为送情送礼搞得清空的。要钱没得,要扇子有一把……
  要得要得要得。金胜夫妇一唱一和。话音未落,只听得柳凤在门外高声喊,什么要得要不得?门啪地被推开,柳凤神气活现如神兵天降。贵胜连忙起身招呼。
  胡耒仙忙要改口,柳凤白了她一眼,早起了高腔。
  你们两公婆是来要九什么扇吧?就在门外头停着呢,还嘎热的。我刚坐了它去九州外国打了个转来,腾云驾雾般,神呢。归河就是它一巴掌扇出来的,扇子山就是它一巴掌拍出来的。有本事你们就去拿了换钱,只要你拿得起,屋里放得下地!你们两个就要小心服侍它啊,莫像对瘫子娘那样不齿,要是挨它一巴掌,不明不白,把自己扇到了阿尔巴尼亚去,扇到萨拉热窝去,扇到美帝国去,打摆子也打不回转来!

  她一口气说了好几个九州外国的地名,不惜把电影里学到的社会主义国家和美帝国名字混到一起,反正就是越远越好。

日期:2009-05-31 12:54:28

  17、
  城里的生活远没有想象的美妙。当十三岁的有根第一次离开扇村,第一次坐上进城的班车,扇村远远地丢在身后如一把破旧的蒲扇。听贵胜说城里人都用上了吊扇,带电的扇叶子均匀地送风下来,人们坦胸露肚,不需拿扇子的手交叉贴在肚腩上无比惬意。
  城里的一切都是那般新奇。连太阳都是全新的,它不再下山落水,而是从高大的烟囱直接陷落,殷红如血,照耀了有根进城的道路。这条路没有堆积如山的稻垛,没有冒出牛粪味道的土地,没有草灰舞蹈的炊烟,没有强哈巴的绿鼻涕,一切都是未知,都是陌生的新鲜。
  汽车站马达轰鸣,人流涌现,这都是在扇村所不曾见过的。有根席卷在陌生的人流里,没有任何人向他打招呼。陌生的喧哗里,逼仄的街道,沾满灰尘和汽车尾气的树,还有从未见过的楼房,还有市民投来诧异和鄙夷的目光,让有根找不到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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