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根》
第36节

作者: 林中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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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摩托车手两个手臂狠狠压住车把,大腿牢牢夹紧车身,口里喊:“就要到了!”说罢,油门轰到极限,燃烧的活塞狂顶暗红的缸体,他感到身体作出一个恐惧的抛物线,脱开车身,一声闷哼,被狠狠地摔下悬崖。他扶住床直喘,听到张小燕还在撕心裂肺地地哭喊:“求求你!……放过我!我……”
  布满车辙印子的床单上,潦潦草草冷冷清清挂落一枝红梅。
  张小燕艰难地给身体穿衣服。一边穿一边哭,脱得乱七八糟的衣服一件东,一件西。韩武铁青着脸,把地上的衣服扔给她。然后迅速地“武装”了自己,但忘记拉上裤裆拉链。
  汇贵路上灯火一片辉煌,斑斑驳驳,亮彩模糊飘然,捉摸不定。喧嚣的人声在夜色里捞起来,都是黏稠的、脏兮兮的。张小燕眼前晃过孟胖子肥厚的嘴唇,还在吧唧那些土掉渣的菜名。晃过油脂蒙住的剩菜盘子,筷子戳在里面,就有一股沤烂的葱蒜味钻出来。
  张小燕高一脚低一脚,走着一根看不见的钢丝。好几次她紧张得透不过气,弯下腰干吐,然而什么都没有。

  她扶着路边的一棵苦栗树。清湿的树皮严实地包裹树身,干净地站在尘世里,枝叶反射霓虹,和她毫无联系。她觉得自己的手脏兮兮的,带着油腻和血腥的气味。把手放在哪里呢?只能绝望地垂下来。
  她觉得身体不是自己的,僵硬蛮横地拖着她走,好几次都差点撞树上,手脚夸张地划动,每一个动作都带来撕裂的疼痛。安徒生笔下那条人鱼就是这么走路的吧!
  张小燕感觉自己一丝不挂地走在大街上,不知不觉已经站在十字路口。
  有何面目见人呢?也许,只有归河水可以了结自己,洗净自己。她胡乱思想着,走下人行道,走到了路中间。
  一辆车急刹着停在她跟前,司机冒出头还没骂出口,看见是个女子,便改了嘴脸,笑嘻嘻喊:“妹子,去哪里咯?要我带你兜风不?”

  张小燕仍是直直地向前走,司机便点了油门缓缓跟着,继续撩拨道:“妹子,条子蛮匀称的,有什么事情想不开?要不要哥哥陪你解解闷咯?”
  一个身影从她身后追了过来,一把扶了她。韩武对那司机吼道:“你找死啊?”
  见司机只是愕然看着,便又猛地一脚踢在车身上,骂:“还不快滚?”
  那司机便缩了头嘀咕几声开溜了。

日期:2009-09-28 22:47:56

  4、
  郝觉这家伙要来家里吃饭,刚好贵胜和柳凤出门做客。沙烟便自己动手,从坛子里起出半碗剁辣椒,剥了两根粗大蒜。爬到灶头上割了一段夹精夹肥的腊肉,用开水滚烫过,分肥瘦切成片,又把大蒜切成均匀的小段。把锅烧红了,先用文火将肥肉炸出油来,等到肥肉片子泛出金黄,略带翻卷,便将剁辣椒、瘦肉一并下锅翻炒,盐是再不能放的。眼见香味扑鼻,赶紧将大蒜拌了,加了少许酱油味精,炒炒匀,起在白瓷盘里。金黄的腊肉、鲜红的剁辣椒、碧绿的大蒜,倒是活色生香。

  两个正吃得哒口哒嘴,辣劲有滋有味。沙烟突然提起诗社还得请单汶天题个字呢。郝觉一拍脑袋,连声说:“哎哟,看我这个猪脑壳,竟然把大事丢炭湾里!你不讲我还真忘记了告诉你!你晓得不?单老师发了神经病,送到精神病院去了!”
  “莫乱讲!哪里有这样的事?”
  “我未必还咒老师得神经病?不信我现在带你去看喽!我认得精神病院一个女药师。”
  “你知道单老师如何得的病?”
  “鬼才晓得叻。单老师神神秘秘的,你和他走得还近一些。他平素不就有些神经兮兮的么?听说还是因为谈恋爱出的毛病!”
  “他有女朋友?没听说过啊!”

  “好像是说他去女朋友厂子里求爱。在那个纺织女工宿舍门外头跪了一个晚上。那女的执意不肯答应开门。他就拿了个水果刀,把带来的一袋子苹果全切成了碎片,把果皮都吃了个干净。袋子空了,他就顺着手掌继续削,把手削个血漓漓的,也不晓得痛……”
  “后来呢?”沙烟似乎感觉到那水果刀的锋利,切在肌肤里游刃有余。“你去医院看过他,他的手有受伤么?”
  “没看到呢!他的眼镜倒是不戴了。他的事我也是听别个讲的。”
  “那他还认得你不?”
  “认得呢,还能叫出名字来。”

  “难道他装疯?”
  “何以见得?”
  “他太爱面子啊,丢了丑无法收场,干脆装疯卖傻啊!”
  “但愿是装的。他太女面啦,被女朋友晒起有什么关系呢?只怕是自己吓自己吓坏啦!好端端的一个人咧,那么有才华,是什么妹子这样古怪,硬是铁得下心呢!要是碰到老子,不搞死她就愿罢!”
  “现在的女人,不爱钱的又有几个喽!看到他特立独行的样子,还不跑得远远的!”

  单汶天是否正站在窗户下,面对高墙上的天空,吸烟出神。弹指一挥间,一颗烟灰掉落在他的衣襟上。沙烟似乎听见自己按捺内心的激动,上前叫了他一声。他回过头,笑了笑,说,你来了。
  单汶天的平静超出了沙烟的想象,那是一种天性,几乎不能用深沉这个词来形容他。那种骨子里的安静使沙烟变得局促、委琐。
  “是的,我来了,也许,我早就该来的。”沙烟这样设想着。也许,单汶天的疯是装出来的。他不应当疯。
  两人到了归城县精神病院。里面的警铃炸耳朵响起,到给病人喂药的时辰了。
  轻度和病情较缓的病人都像一个个乖觉的孩子,穿着脏兮兮的蓝条纹病号服,分立在床头或走廊两旁。把护士递过来的药片和一小杯药水吃喝干净,有的还吐出舌头来,请护士小姐检查,脸上露出献媚讨好的表情,一旦得到稍许的首肯,就兴奋得如同拣了钱包或中了奖,浑身筛糠,快乐地抖动起来,露出扎满针眼的屁股也在所不惜。

  瘦长的青年男子吃完药,就像用罢早餐,急匆匆夹着并不存在的皮包赶着上班。他行色匆匆来回疾走,不时打量手腕上那块并不存在的手表,脸上露出焦急而疲倦的表情。他赶班的路程固定不变,刚好八步,刚好数完四块花岗岩地板,毫厘不差。而终点站站着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一等“上班族”调转屁股,他就迅速一鞠躬,口里念念有词。相当标准的九十度躬。在身子丨弹丨直的时候,像日本人一样发出轻微的一声“嗨”。等“上班族”面向他的时候,他却像一个快要松绑的稻草人,目光空洞,透过“上班族”的胸腔,投向更深处的走廊。

  留分头的青年一直蹦啊跳啊,雀跃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雀跃在想象的山坡上。他着急地嚷着:“米粉,米粉。妈妈,我要米粉。”似乎他正急憋着一泡尿,却不晓得去寻厕所。
  袖着手冷眼看地的中年人在两张床之间逡巡。两张床构成他的岛屿,他的领地,他观察着地面上的蛛丝马迹,胸有成竹。他是在找寻丢失的耕牛么?袖着的手里是否会掉落出一根无望的牛鞭来?
  在被窝里自我抒情的歌者,一曲又一曲唱着老掉牙的混曲。那些记忆里的青春篝火和姑娘们,那些高山流水的节奏,在被窝里激荡,完了自己叫好。
  蹑手蹑足捕获角落里烟蒂的汉子,是否拾柴的农夫?他拣拾着就要燃烧起来的木柴,要度过一个大雪封山的冬天。
  满嘴白沫喋喋不休的男人走向了铁栏杆。他对沙烟不断点头致意。反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破纸片,摊开来看都不看,嘴里反复唠叨:“我是联合国的。我给联合国后勤部写过一封信。我批过联合国的条子。要调拨二十五万军队下江南。曹操刘备还有蒋介石。我给江青同志铺过床吃过药……”他反复把条子折叠好放进口袋又拿出来打开看都不看。突然他做了个掩住嘴的姿势,大着嗓门喊道:“快去通知联合国救我出去,这里他们都陷害我!快去,借八十万天兵天将来,我会封你做共和国元帅的!”吓了沙烟一跳,他定定神,心想,要是自己在里面呆个十天半月,难免不灵魂出窍,信口开河,弄假成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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