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根》
第41节

作者: 林中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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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热闹要紧的就是一溜当街屠凳了。靠猪前颈槽头到前胸肋骨之间的“五花肉”,一般是机关单位食堂订的。江北人把肥肉当好肉,因为肥肉能省出油,炒菜香,下饭,容易腻,也就能多混人客。屠夫那刀也就长了眼睛。对那块肉的肥瘦、骨头纹理、泡皮囊肿都了如指掌。刀锋带的暗劲,或偏或斜,就能分割出一段段人情世故来。如果你是主顾,那自然由你挑挑拣拣,指到哪里刀到哪里,不多不少,正合你的心意。如果你没什么来头,那刀看似听你使唤,割出来的必定喜忧参半。还得照例搭些边角料砸称,回家一称必定有个半两空,拎回来的那截子油亮的草绳卖了肉价钱。

  临时摊贩、屠凳和贩板油的油凳的市场管理费都是按天收取的。一陀板油五十斤重,半边猪肉百多斤重,收一到二块钱。收完就盖个蓝印戳。贩小菜的和贩成衣、百货的则是按月征收。沙烟一连几天都是起早贪黑泡在市场里面。天天和贩子们玩“猫抓老鼠”的游戏。屠夫和油贩为了躲避缴费,变着法子对付。沙烟一来,就把新肉、新油藏起来,卖昨天盖过戳的。所以,沙烟必须突然袭击抓现行。有时跑到贩成衣的摊子里搜到藏起来的肉和油。沙烟问不到主,只有等到他作势要拎回所里去,这才会有贩子或笑或唱埋怨近来,交钱或受罚完事。

  沙烟新官上任三把火,把市场里的贩子管了个滴水不漏。一般只要有哪个贩子做了第一桩生意,就可以找他扯票收费。江北生意人信禁忌,把头运生意看得重,不开称不交钱。沙烟和他们讲这个规矩。但如果谁开称了也不交钱,沙烟就选他生意好的时候,挡在屠凳或油凳前头,搞得他不好招呼生意,死缠烂打也要把费收到手。躲费或劝不进油盐的,沙烟就采取查称复称的办法。那些贩子的称都做过小手脚,不是起了层厚厚的油腻,就是挂空心秤砣。抓住典型,就加倍罚款,罚得他们服服帖帖。

  贩子对沙烟是又恨又怕。这个戴个“工商行政管理”胸牌,四个眼睛的书生样范的小伙子,竟然比包公还要黑脸。成天价像大粪蝇子一样停在油上肉上,挥都挥不走。
  这天早市,轮到摆头凳的屠户丁球毕特意多进了半边猪肉,个把星期才轮换到头位,以为会有一天红火生意做。不料刚开称就被沙烟收了钱去。沙烟见他摆头凳又开了称,便拿他开收费的张。不知为何,收费久了也是如此,第一笔费缴得顺畅,那一天收费碰的疙瘩就很少,反之,则可能要和个体户唱一天的经,也未必戏好看。沙烟想丁球毕不带头,后面的屠凳更不好收了。尽管丁球毕讲没块票,钱屉子里只有角票,刚才一注肉生意把零钱都找光了。要沙烟慢些时候来收。沙烟还是执意要他打开钱屉子,数了三块钱的角票。丁球毕挡了沙烟的手,不让将有价票据贴猪肉上,说最多出一块五角钱。还有半边肉是别个寄在这里的,不能上算。沙烟看好几个屠夫都坐在那等热闹看呢,绝不能让丁球毕得逞,否则屠户的费没法收齐整。就甩开丁球毕的手,将三块钱的票啪地贴到肉上。

  丁球毕感觉沙烟将三张票据贴到了自己脸上,好没脸,恨恨地对沙烟说:“沙(傻)子领导呃,‘人情留一线,出门好相见’,你不要做得太出格!”
  沙烟只能当没听见。这些屠夫‘日里惟愿牛斗架,夜里惟愿火烧天’。只要你和他理论,他会或阴或阳或不阴不阳地挑事说。上了贼船,事情就没法干利索。沙烟奉行的原则是钱到手赶快走,趁热打铁,搞多米诺骨牌效应,举一反三,一网打尽。
  丁球毕这里骂骂咧咧坐了一天凳,生意也就顺遂不起来,不是为一块搭头的好坏,就是为了秤杆子有些遛弯,和顾客生了好些口角。
  下班前,沙烟在市场里转了一圈,正要将值班室门落锁,听得身后一个女的声音在问:“请问你是这里的领导么?”
  声音生脆发甜,是江北镇上的声气。沙烟回头一看,是一个长发女孩子。身穿一件紫色灯芯绒女式西装,里面白色镂花丝边的针织毛线衣。眼睛像漆黑发亮的杏仁,鼻子和张小燕一样稍微有些塌,但有种说不出的可爱劲。她举着一挂猪肉,准是短斤少两来投诉的。
  “噢,你有什么事情么?”

  “哎哟,你们这里的屠户态度真恶劣,气得我……”她捏个拳头在胸口捶着。“从来没见到过这号粗蛮人呢!”
  “呵呵,你还是说怎么回事吧,看我能帮到你不。”这姑娘一点都不认生。沙烟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似的。
  “我带你过去找他喽!喋,就是那个屠夫,他吃了秤药,火暴暴的。明明剁五斤肉,他暗里少了四两称,太搞得没名堂吧?……”
  沙烟拿了那挂肉去复称,肉皮上还有他盖的蓝戳子。然后带了姑娘去找丁球毕。
  丁球毕绷着脸搓捆肉的草绳,烟叼在嘴里,悬吊一大截烟灰,早灭了。

  沙烟把肉扔在案板上。“你怎么回事?老短斤少两的?”
  丁球毕不吭声。
  “你把差数补齐就算哒。”沙烟不紧不慢地说。这些屠夫也不想惹事,只要有人通过工商找麻烦,一般也就顺坡下驴,打打和牌了事。
  丁球毕一直对沙烟憋着一口气呢。他嗵地站起来,把嘴角上的半截烟往地下一弹,碾了一脚,再加一口痰。“碰得鬼咧!你今天一大早就找我结筋。差个鸡
  巴毛!没得补。”
  沙烟见丁球毕出言不逊,气就往上冲。姑娘正眼巴巴地看他呢。平素被屠夫骂两句开个玩笑也没所谓的,回骂几句或假意训斥说不靠这二两称发财,也就嘻嘻哈哈完了。沙烟想整服他的辩,二话没说就去夺称,喊:“你还敢骂人啊?没收你的称!”

  “你敢!”丁球毕死死抓了秤杆不放手。那秤砣滑落,差点砸在沙烟脚上。
  “你松不松手?我喊应你听来,可不要抗拒执法!”
  丁球毕还是不松手,喊:“今天就试下法看,硬抵硬,谁怕谁噢!?”
  旁边的屠夫在一旁起鼓点子,啧啧连声。“人民政府也不能这么瞎搞!动不动就收人家的秤!”
  “那是做生意吃饭的家伙,莫霸得个屙屎蛮,有话好好说……”
  丁球毕见众人护他,更加起劲,扯起颈根亮起嗓带起吆喝:“你们大家都来看哪!这号工商干部,见不得人家妹子长得漂亮,只想孽鳖!你自家那二两肉剁了把她啊!”

  姑娘脸上像泼了血,瞪大眼睛喊:“明明是你少秤……嘴巴干净一点,莫不自重噢!”
  看热闹的哄拥着,有的说:“球鳖,你也是没名堂,这样好看的妹子,你还舍不得你那二两肉喽!”有的还说:“换得是我,莫说二两肉,就是判命也值当啊!”
  沙烟感觉血往脑壳里涌,带着愤怒。他见秤夺不到手,猛地抓起秤杆的一端,往屠凳上一折,断成两截。
  丁球毕扔了秤头子,操了把砍刀叫骂着要冲过来。“老子跟你抵命!砍死你这个青皮畜生!”旁边有人赶紧抱腰,口里念:“你就莫拿刀哪!莫搞得收不了场!”
  有的劝沙烟赶紧走。“你个后生子也太冒失哒,还不快走!等下砍疤你何得了?”

  沙烟天天在市场里管事,和屠刀、秤杆、肉打惯交道,哪里晓得怕。他反而还迎了上去夺刀。“姓丁的,你还敢拿刀杀执法人员!有种你就来!”
  丁球毕见沙烟对着他来,便把手里的刀一反,想用刀背去磕沙烟的手。刚好沙烟的手掌往刀锋上一抹,肉划开了,沙烟捏紧受伤的手,那姑娘一声尖叫,血滴落下来。
  早有人告诉“三轮子”。“三轮子”赶紧去所里喊人。潘副所长带了几个人来。旁边人都赶紧散开。丁球毕见伤了人,吓心吓胆头也低了。潘副所长阴沉着脸对他说:“球鳖,你吃了豹子胆还是长了孽天痣?还敢拿刀杀人?!”
  丁球毕嘴唇哆嗦。“潘所长,我……只是想吓唬一下,是他自己碰的,怪不得我……”
  潘副所长对手下一挥手。“把凶器、屠凳、肉全部搬到所里去处理!”回头对沙烟说:“你去医院检查一下,看伤得怎么样,我联系派出所来处理他。”

  姑娘名叫郁沁,她下班后匆匆扒口饭,就买了袋水果来工商所看沙烟。
  刘所长、潘副所长、沙烟等一所人正吃饱饭打着嗝在地坪里散闲谈呢。说丁球毕交完一百块罚款的如何心疼,抄检讨书连笔都拿不稳,字写得打尿噤,东一滴西一线的,摁手模的时候才晓得骂自己吃错了药。潘副所长没有过多责怪沙烟折秤的鲁莽,还强调对外一定要齐心协力,把钉子户刁难户惩垮他惩怕他,才能树立所里的威信。沙烟听了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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