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轮子”得意得很,这个季度的管理费超额完成任务,沙烟也没食言,照顾了他在乡下的几个亲戚开的店。为此,亲戚都上门送来山货感情。“三轮子”自觉脸面见长,身上那件油亮的中山装也熨帖不少,风纪扣都扣得严实,在胸前口袋插个水笔,越发有了干部的样范。他突发奇想,为何不给沙烟做个介绍呢?牵根红线,万一成器了,沙烟还不听自己的话么?调摆起来不是更得心应手么?主意一拿,就交代送山货来的堂弟商闻之物色合适的妹子。商闻之在古堂山开屠卖肉,家境不错,在亲戚里头算是读过几句书的,而且戴了眼镜,眼光自是不凡。不多日,商闻之回报有了,本屋场有个代课的民办教师商静,生得有红有白,蛮中意的。她听说介绍的是工商所的干部,流水爽快答应了。
沙烟听了“三轮子”煞有其事的一番恳谈,心里忍不住想笑。还从未听说过,自己需要别个做介绍呢!谈朋友有那么困难?要人做介绍,是件丢脸的事情。 “三轮子”口口声声说那姑娘生得如何有红有白,用的是江北标准吧?但这个未曾谋面的商静是乡村女教师。那低矮的教室,扇庄小学的围墙,阳光和青梨,女教师的备课本,粉尘和朗诵的声音,无疑都是迷人的场景。有个这样的山里恋人,擎着雨伞穿起套鞋在山路上等自己的到来。那鸟鸣山涧的回声,那山上冲刷下来的溪流,夹带落叶树枝,让人闻到腐烂而又芳香的味道,又是多么新奇。
更何况,新的事实会让郁沁永远对他死了心。
郁沁已经不再来烦他了。他上次被“车”砸过后,似乎醒转来,一下子放开了手脚。郁沁最后一次还没进门,他就说:“你自己脱吧!省得我脱起来麻烦,你来不就是为的上床么?”气得郁沁一声不吭掉转背要走。他还跟后面补一句:“下次再来就自家脱了进门,躺到床上去等!晓得啵?”
相亲的那日,沙烟特意叫了马子强一块去看妹子。快到中饭边上,马子强才赶旱鸭子一样赶到工商所。沙烟只好摇了电话到古堂山村委会,改约去商闻之家赶晚饭。“三轮子”见马子强作陪同,就把单车借给马子强,自己就不去了,反正沙烟也熟路。
两人一路青山绿水,有说有笑地来到了古堂山。说是相亲,倒有些像野游。下山坡时候,单车虎虎地直蹦,带起风的翅翼,他们忍不住灿烂的笑,响彻山谷。路过一片红薯地。马子强忍不住手痒,跑了去扯了一串红薯出来,挑了个大的,在溪水里洗了洗,在膝头上一掰,递了截给沙烟,两人就着熟透的阳光啃咬起来。马子强牙利,吭哧吭哧一圈下来,皮就褪光了,一层奶白的汁液披撒在结实的薯肉上。
两人都觉得相亲这事无比新鲜,也刺激。沙烟如是想,从未谋面的姑娘,在古堂山的乡村女教师,会是怎么样的一副神情呢?是会害羞得如山花,半路上埋伏着偷看,露出点点花衣裳?还是一副冰清玉洁的样范?凛凛然不容亲近?像树尖上的一把出雨新叶,在喧闹的风中独自寂寥,无动于衷?
古堂山像朵螺蛳盘旋而起,四周都是镜子一样镶嵌的农田。感觉茫茫的农田像是一片寥廓的睡梦,围绕着,盘旋着升起奇异的螺蛳。古堂山上也是层层开挖的梯田,在树林幽静的深处,有山涧在风中飘摇,越往山里走,水响声越是清晰可闻。你的眼中似乎可以闻到水流激溅山崖的雾气。渺渺莽莽的。夏日的清冽相。山顶有个古堂寺。寺庙临危而建,寺院围墙陡立,接上一仞悬崖,挂下飞扬的藤萝无数。一条没膝的石阶拔起来,离弃堕落的人间世,隔了两界阴阳,给人腾云驾雾的虚无之感。那寺里的菩萨相当之灵验,有求必应。古堂村就在半山腰上悬挂着,通乡村盘山公路。
商闻之一家老小都在为这顿夜饭忙碌。乡里有什么好吃呢?靠山吃山,一碗新鲜蘑菇是细伢子早起趁露在山里采的。老母鸡隔夜就杀了,搞得商闻之他娘还哭了一鼻子呢,肚子里有仨仔蛋。蘑菇炖土鸡香得大门口的狗都耷舌子,水花花的卷起。辣椒炒肉、浸水萝卜、红烧鲢鱼壳、炒蕹菜、炒苦瓜。商闻之的婆娘搓着围裙在厨房里弄得一片山响,商闻之大半时间在灶脚里烧火,留到过年烧的柴火,一等一的,晒得焦干,燃起来喷香。地坪里桌子上早摆好了瓜子花生,地上早起了一堆空壳。早有邻里邻居的来走过看过问过嗑过,晓得“闻眼镜”家里要来干部,要来“西方客”。晓得“闻眼镜”驼背都抻妥了些,神气泛泛的。
“闻眼镜”其实天生近视,两个眼镜圈子密密麻麻,像是农村里的花耳朵糖。他的胖脸一直是油乎乎的,有些秃顶的脑门上不住出汗。他做主,拦住了商静父母,说就静姑娘来接待好了,人家是干部,不好太惊动,人多了反而不好打商量。莫把城里后生吓坏了!有我“闻眼镜”把脉,差不到哪里去。不过,他还是受了商静父母送的一腿麂子肉,用乌黑的豆豉、老酱油浇淋了,再面上一层剁辣椒,正在煤炉子上蒸得起劲呢!
沙烟、马子强推了车刚过塘堤,“闻眼镜”就带了商静迎了过来。趁沙烟和“闻眼镜”搭讪,马子强前后仔细观察这个“对象”。商静个子不高,胖乎乎的看上去没腰。脸上两抹快要褪尽的红晕。颧骨有些高,下颌挤向里,只能算得五官齐整。肤色不黄也不白,似乎有些发灰。扎了个长辫子晃荡晃荡的,倒是有些意思。马子强看着沙烟有些失望的神情,心里就想笑。这下,看你如何收场咧。
还未落座,“闻眼镜”就做起主张,硬要马子强累了到厢房床上歇会气。霸蛮安排商静带沙烟去后山圹上走一圈,过个把时辰下来吃饭。他推沙烟出门时又扯住嘀咕了一阵:“沙领导,我讲的没错吧?静姑娘又体面,长得又好看,有红有白的。你看那,屁股多圆实,生崽的相!你听我讲的没错,只管放心谈。当人民老师咧,几多正经的工作,只要以后转了公办,你们再调到城里,享不完的福呢!”
沙烟闻到他嘴里的酒气,心里就翻翻的。真是个屠户,看惯了猪肉,只要有红有白就可以?只要肥实就韵味好看?
两人一前一后往后山走进去。一坡的竹林子,根根都有十数丈高。越往里走愈发密集。竹林把日头切成细碎的蛋糕粒子,趁着黄昏播撒在草丛里。老高老高的竹叶簇拥山风,在临近云朵的地方俯仰带出轻轻的啸叫。
再走个下坡就绕到“闻眼镜”屋场后头。两人还没搭腔。商静住了脚,盯着手捏个辫子不动。沙烟顿了顿,清了清嗓子,“商老师,坐一下要得不?”
“要得呢!”
沙烟相中了一块密集且平整的草地,两人不远不近坐了。
草地上还有些发烫。一串蚂蚁正有组织、有秩序地爬呀爬的。它们不知从哪来,也不知道要去哪。经过沙烟的鞋沿,在裤管的阴影下改变了去向。要是它们此刻嗅觉到什么,从裤管里爬上来,经过大腿弯,再往里摸索,那触角,那尖细的脚,造访敏感地带……沙烟惊了一下,裤裆里竟然涨了起来。他只好夹紧一些。找些话说。
“这山里不缺柴烧噢!”这不是废话么?沙烟心想。
“嗯。”
“我听我爸爸讲过。我爷爷国运爹也是山里的。他和‘闻眼镜’一样眼睛不好。但是他穷,没得眼镜戴。种菜泼粪都经常浇到间脊里。他是读多了古书。之乎也者。那时猪肉才七角钱一斤咧!”
“噢。”
“那还是困难时期,爷爷在山里做事丢了两块钱,不敢做声,怕别个去山里去拣。他就一大早去山里扒柴火,沿途一路扒回来,只扒路上的枯树叶、草须。扒满了一灶脚呢。他也不吭气,就架个大锅烧水,不用火钳夹,用手一把把反复捉摸过,再扔到灶眼里烧。最后,竟然捏到了那两块钱!你说神奇不?”
沙烟似乎看到明晃晃的灶脚里,失而复得欣喜若狂甚至热泪盈眶的国运爹,哆嗦着把那张亲人般的纸币贴在眼前,用艰难的视力瞧过来,顺过去。那潮湿的纸币图案。那烫得发红炉膛。那快要干掉的锅子。那烈日下翻晒的地坪。那风中开合的院门。那重归寂静的山林。
“嗯。看你讲得活灵活现的。”
“你当老师忙不忙?”
“忙啊,那么多孩子,今晚还有一大摞卷子要批呢!”说到课堂,说到粉笔灰,商静开始活络了,开始讲操坪里有时跑野兔子。远处的孩子上学要走一个上午,晚上回家,那么小年纪就要披星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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